等蟒蛇与火海游到两人脚下,姬青翰也无动于衷。
恐惧已然没有任何意义。
他的瞳孔里毫无波澜,只是看蟒蛇缠在自己与巫礼的身上,幽精伪装成人的血肉便在傩神的驱赶下湮灭。
火海中,姬青翰牢牢抱着卯日。少了血肉的阻隔,两具骨骼密切依偎在一起。白花花的骨头,红艳艳的烈火,张牙舞爪的傩神与蟒蛇,犹如地狱,又好似人间上演的夸张傩戏。
佛家的生趣图中,曾有骷髅逗趣小儿哄对方开心的戏码,骷髅鬼怪,生死肉骨,不念欢酒、不求永生,但求形骸在幻觉中短暂相伴。
显而易见,亲眼目睹巫礼被十傩神带走,比起噩梦还要让姬青翰疯狂,他的精神岌岌可危,神志游离在清醒与迷惘边缘,就算巫礼的喘叫逐渐濒临崩溃,姬青翰也充耳不闻。
他比鬼还要令鬼恐惧。
也不逼迫卯日继续扮演自己的说书人,讲故事里的最后一则,只是贴着卯日的白骨,凑到大约是耳廓的地方,开始一字不差地背诵说书人之前讲述的故事。
他竟然只听一遍佛家故事,便全部默背下来。
等火焰爬上他的脸庞,他念到“狼曰:我心悦之”。
我心悦之。
但姬青翰觉得,自己大约是再也不会喜悦了。他被幽精引诱着,立下一个又一个赌注,最后迷失了自我。
火焰越演越烈,密室内如同蒸笼,姬青翰偶尔能感觉到闷热,似乎自己也在被烧毁,但有时候,他清醒得不可思议。甚至知道这就是幻觉,是噩梦,是地狱,可还是不愿松手,不愿醒来。
“咚!”
他听见一声巨响,像是有人敲响了夔牛战鼓。
幻觉与梦,骤然结束。
姬青翰猛地睁开眼,胸膛快速起伏,大口大口地呼吸,头脑一阵昏沉,疼痛如影随形,他伸手扶着额角,却摸到一手滑腻,姬青翰垂下手一观,掌心上都是鲜血。
太子爷陷入幻觉后不知道做了什么,竟然把脑袋磕出了一大道伤口,正在汩汩流血。
他现在靠坐在四轮车上。细崽用衣袍拧成绳索着,一端系在车上,一端绑在自己身上,正把他连人带车一起往外拖拽,少年嘴里振振有词。
“可别死啊可别死啊!”
姬青翰咳嗽起来:“……细崽。”
少年的耳朵动了一下,却不敢回头:“娘勒,有鬼哇,我怎么听见有人喊我……别吓我……”
姬青翰声音大了一些:“喂!”
细崽这才发现是姬青翰的声音,转过头,脸上灰扑扑的,皱着一张少年的脸,听声音似要哭:“臭男人终于醒了!你还我媳妇哥哥!”
“媳妇哥哥就是跟着你才不见了!我就说你不靠谱,要是我,要是我一定保护好他!呜呜!”
姬青翰的脊背紧绷,四肢都在发麻:“你要带我去哪?”
细崽又拉着他往前接着走,边走边说:“我带你出去呀。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手里捏着一块石头就要砸自己的手……不是,媳妇哥哥没了,你就去找啊,现在自残有什么用!”
姬青翰不知道自己陷入幻觉的时候,自己的身体会做什么,他只记得幻觉里的画面。他抱着巫礼,烧成白骨,烧成灰,血肉下没有五脏六腑,没有心,不会再会拥有喜怒哀乐,所以学不会说书人要的。心悦。
“我会找到他。”姬青翰说,“咳咳你带我回阮次山家。阮次山准备了草药,可以压制我的病。”
细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过看他的脸色,也知晓不能再耽搁。
两人在密道里穿行多时,终于听见上方传来响动,还混杂着各类吼叫与乐声。
细崽把姬青翰的车停在一侧,找到一处缝隙,上面露着光下来,他跳了一下,够不着那个洞,垂下头,摸着脑袋四处张望,搜寻着找垫脚的东西,正好望见姬青翰的车,当即把姬青翰推过去,一面瞄准上方的孔洞,一面调整车的位置。
随后拍了拍姬青翰的肩,露出一张笑脸。
“大哥,借你四轮车垫垫脚。”
伸手不打笑脸人,姬青翰不做声,只是身子往另一侧的扶手一歪,腾出空间让细崽爬上去。
少年歪歪扭扭地踏上车扶手,双腿打颤,压低声音喊他:“啊!你能不能扶我一下啊!”
太子爷被卯日以外的人踩了扶手,不能发怒,还要伸手扶住对方,好在反正更荒谬的事他都做过了,也不差这一件芝麻大小的事了。
姬青翰无奈伸手,扶住细崽。
细崽便仰着脑袋,手撑着顶,眯着一只眼往小洞外看。
“我们……到芦笙广场了……”
他们在芦笙广场的下方,上面都是祭祀的百色人,偶尔有人踩着小洞碾过去,洞中就会落下稀稀疏疏的沙砾,迷了细崽的眼睛,少年哎哟一声,奋力眨了一下眼,试图将沙砾挤出去,可他可因此失去了平衡,从车上跌了下来。
姬青翰望着跌得龇牙咧嘴的少年,对方捂着屁股,质问太子爷为什么不接他,姬青翰没有理会,只问。
“能上去吗?”
细崽揉着屁股:“能,但是现在人太多,最好等到晚上,人少一些再上去。你饿了吗?要吃东西吗?大哥,你怎么又不理我!喂!”
姬青翰显得十分沉默:“你们百色,哪里适合献祭?哪里又适合藏人?”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除了那面悬棺葬。”
十傩神应当不会把巫礼藏在百色亡人的坟墓群中。可巫礼给他留下了谜题,自然也不能凭空让姬青翰猜测,一定有什么线索,他没有留意。
他好不容易从幻觉里苏醒,一缓下来便思量起赌注的事。
细崽咂着嘴。
“这么喜欢他,还不保护好他,你晚上是不是要躲起来偷偷哭啊,”少年口无遮拦,“百色我当然最熟悉,不过祭祀的地方,我想想……除了最大的芦笙广场,还有其他几个小型祭祀台,台上有鸟架,偶尔会有赶鸟人在上面吹芦笙,招来自己的群鸟。”
“那几个祭台,分别在百色的东、南、西、北四个角……呃你看过我们百色的《百苗图》里最大的那幅吗,据说是大长老的二老婆绣的,上面有一个大大的田字图案,当中有两个吹芦笙的百色人。”
他怕姬青翰想象不出来,冥思苦想了一阵,忽然双眼一亮,想伸手砸另一只的手的掌心,却忘了自己断了一条胳膊,扫兴地撇了一下嘴:“你肯定看过,次山大哥家里就挂着那幅百苗图!”
那日,他还同巫礼说,百苗图的背后,绯红的背景图像是百色的红木棺。
第46章 得鹿梦鱼(二十)
等待芦笙广场上的祭祀众人散去的时候,姬青翰忍不住思索密室下为什么会有一条这么长的隧道。
细崽:“如果那间密室是臭老头的,那之前的回字长廊与这条密道估计也是他挖出来的!至于为什么要挖这么深的隧道,要我说,他准没啥好心!”
“为何?”
细崽扶着自己的胳膊,无所事事地蹲在墙角:“我也是听说的,就是……就是有人说大长老祭祀需要巫术,而巫术呢,施展起来往往会消耗一个人的寿命,如果想要多活几年,就需要借用别人的命……”
细崽的声音低下来,“可哪有人肯好心借命给祭司啊?所以有些祭司会想着从家眷身上借一借寿命。”
少年的声音有些发虚,他似乎也觉得这种事听上去玄乎恐怖,自己说着不信,可却又不得不继续说。
“臭老头这么大的年纪,也没见他身边有伴照顾,其实就我们百色的人才知道,他娶过三个老婆,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但是这些人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的死,走的走……”
“他大老婆,是百色人,十来岁就嫁给了他,那时阿摩尼二十出头,也没说什么喜不喜欢,听说是阿摩尼在赶鸟节上吹苗笙,人家姑娘看中了他,于是抛了彩球,然后两人剪衣、换带,相约着私会。之后阿摩尼家人才上门提了亲,女方才住到阿摩尼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