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30)

2025-08-28 评论

  “但其实你没有忘,我也没有。”

  应不悔说,我和他撒了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谎——我们的本源缠绕在同处,其实谁也骗不了、谁也瞒不过。这种行为在后世,被称之为自欺欺人。

  但这一回,我没有再住进谁的家、亦或成为谁的家人。那会儿已经诞生了最初的引公,被称之为巫。

  巫代表氏族诸人沟通天地,以祭悦神,祈安康、祛灾殃。能当族中巫者,大多生而有异,我的银发琉璃目恰是如此。

  “人当了巫,就不再是‘人’,而只是‘巫’本身了。这倒恰恰方便了你。”应不悔看着我,目光却有些遥远,“从此你再入世,就只愿意成为巫收养的孩子。”

  这样一来,我与巫同在人与神之间,巫不能流露出太多人情味,彼此的羁绊不算太深厚,别离就不那么难过了。

  “只是后来氏族死去,变作方国。再千年方国也消亡,益原就成了诸侯的益原,巫也成为诸侯的引公。祈生变作祈战后,我们就很少再管人间事了。”应不悔说到此处,默了许久。

  我问:“可是后来,我怎么又进了宫?”

  “那是因为,你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痛’。彼时你我都很新奇,哪怕尘世全然改变,也想着去看一看。”应不悔缓缓道,“你原本只想浅尝辄止地入世,可惜因着容貌,被地方层层上供送入宫里,成了王侯的引公,就有了上次记忆的残片。”

  我捉住某个字,追问应不悔:“痛?”

  应不悔没有岔开话题:“尾衔,你知道寻常生死对你我而言都是不痛的,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

  应不悔就接着问:“那么你今生第一次‘痛’,是在什么时候?”

  我仔细回忆了许久:“大概是第一场梦境里,引公死去的时刻。”

  应不悔却摇摇头,他伸手,替我将颊边发拨到了耳后。

  “是在你七岁那一年。”应不悔摩挲着我的脸,收回手后,方才轻声说,“在你被赶出故乡后、冻毙雪野的某个晚上。那日你家中起了火,全家丧生火海中,乡民将你‘爹娘’的尸骸埋葬,这世上还记得尾衔的人就骤然少了两个。”

  “因而他们死亡时你胸口绞痛,昏倒在雪野里。再睁眼,就已经是冻毙而后生了,”

  我有些愕然:“你的意思是,遗忘会使你我感觉到疼痛?”

  “是被遗忘、被扭曲。”应不悔道,“不仅会痛,也会削弱你我的本源,如果世上再无一人记得,我们就将彻底泯灭,再不复存在。”

  竟是如此!

  难怪引公死时我会痛,难怪神像被当做蛇妖砸掉时我会痛。可因我成为泯灾客、行走江川的这么多年里,歪打正着地从来不用真名真容,所以哪怕死去、哪怕被非议被忘记,我也不会感到丝毫痛楚。

  “可是,”我语气急促,“可我这一世进入弃城前,压根儿不知道有你存在,这将近千年的岁月你如何才捱过了?直至你亲口告诉我,我才……”

  “所以我说‘你今生’,”应不悔摁下我的无措,语气柔缓道,“尾衔,你已经轮回整整二十九次了。”

  我头脑嗡鸣,一时不知应当作何反应,只下意识张开嘴,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二十九次。

  此处回忆正值早春,殿外枝挂残雪,风稍一吹便簌簌而落。应不悔深深看着我,分明只看着我一个,却又像是在看许许多多个我。

  风歇时候他开口,声音有点哑。

  “一千零八十三年前,我被锁于益野东北境,持目佛锁身、怒目佛锁魂,那佛堂就是我心脏所在。我的原身寸寸倾塌朽烂,化为一座城。”

  我涩声问:“彼时,我在……”

  “那时候,幸好你不在。”应不悔说,“你我分离已逾千年,我将感知斩断了,就没有牵连到你,他们甚至不晓得你存在。你留在尘世,却也只多活了五年。感知消失掉,原身的力量也被镇压,你的记忆就开始混乱,渐渐只记得自己在人间的身份。”

  “我忘记了你、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什么?”我浑身发抖,“所以……所以千年以来,徒留你在铭记我,所以我才得以一次又一次地转世,一次又一次地轮回,是不是?”

  “是,也不是。”

  应不悔说:“虽然你自己不知道,但尾衔,你其实一直都在寻觅,从来没有彻彻底底遗忘我。从转生后的第一世,到此后的每一世,你最终总会来到这座城。”

  “你我同根同源,互为倚仗,互为因果。怎么会真的抛弃谁?”

  我已经不知道该讲什么了,言语在此刻如此贫瘠、如此单薄,全然无法描绘出我万分之一的感受。我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

  应不悔依旧看着我,他的目光变得好柔软,成为吹拂向我的清风。我很清楚这是一种安抚,既慰藉我,也慰藉着他自己。

  我在这一刻好恨,恨自己非要晓得这一切,我所以为的补全,对应不悔而言,何尝不是在揭开他一次次重陷绝望的过往。

  我后悔了。

  “我不要听了。”我说,“如果你不想再讲话,我们现在就……”

  “不。”应不悔倾身靠近我,坚声说,“我想!尾衔,想岔的是我——我从来清楚你的全部,理应把你的一切还给你,还要把我的一切剖给你。命运注定你我缠绕在一起,那么隐瞒就是恒久的苦痛、隔阂的祸根,我不能、不能再……”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捏得好用力。话讲到这里,声音手掌俱在抖,我晓得他已经再说不下去,也很清楚他没讲完的话到底是什么。他这样怕这样急,再不能承受任何可能的失去。

  “应不悔。”我看着他的眼,另一手摸到他的脸,我才发现他的眼梢已经湿润了。

  “我回来。”我一下下蹭过他的脸,把那些湿痕都揉进自己的指纹。

  “不走了。”

  我向上碰到他头顶,他的银发瞧着张扬,摸起来却很软,我摁着他的后脑勺,叫他能够全然向前倾倒,直至将头枕到我的膝盖上。

  我弯下腰,朝他温声道。

  “我在这里,应不悔,讲给我听吧。”

  应不悔闭上眼,声音这么轻,往事却那么重,像是全天下的雪都压下来,凝成了厚冰,冰层里冻着二十八具尸骸,每一具都是我的过去。

  年少的我,青年的我,佝偻的我,垂暮的我,完整的我,残缺的我。最小的我不过八九岁,最大的却已经年逾古稀。每一世生命的终点都在这座城,在佛像镇所的心脏边。

  “还记得持目佛底座上的凿痕吗?”应不悔说,“都是你砍的。”

  我当然记得很清楚,除却劈凿的痕迹外,我也记得那些白骨。我默了片刻,只问:“有没有旁人,曾经误入过城中?”

  “没有。尾衔,从来只有你能找到我。”

  那我知道答案了。

  佛堂下的断手也都属于我,我不晓得劈砍意味着什么,不知道佛像里有什么,充饥也罢好奇也罢,我每次都能顺畅地骗过自己,归根到底,是因为我的本源很清楚,应不悔就在这里。

  他在这里,所以我来,我寻觅,我不离去。

  “我起初眼见你一次次断手,死后魂散骨销,却什么都做不了。两道封印相互印合,通向心脏的血脉尽数被斩断。你今生入城后,见过好些枯死的棘藤,起初越近佛堂越密集,再靠近就陡然没了踪影,是不是?”

  我艰难地点头。

  “那些就是我的血脉,我的经络。”应不悔垂下眸,声音也柔软,“你砍了二十七世,其实都不得章法,却也阴差阳错,叫表印勉强松动一点,我因而能够顺藤遁出,暂时借用蛇形,救下你的前世和今生。”

  我立刻道:“那具坑洞里的骸骨……”

  “是。”应不悔说,“那就是前世的你。尾衔,彼时你也刚及冠,我想法子找到你,才晓得我竟还身负一道禁令,原身之名不可言说,从前之事不能明提。我不知道,亲手害了你。我调度所有经脉灌生息,可是没有用,你还是死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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