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哪一次训练,无论用什么方式击杀人偶,最后,人偶的脸都会变成谢柒。
无数次午夜,谢彦在亲手杀死他哥哥的恐惧中惊醒,他想,是夜鸦活该,夜鸦杀了那么多人,还活着干什么,况且只是受伤,又没有真的死。
是夜鸦抛弃了他们,再次相见,又亲手夺走了他的老师,一个冷漠无情的疯子,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必要?
他在余留的恐惧中自我劝慰。
所有存在夜鸦的梦境,对谢彦而言,都是彻头彻尾的噩梦。
要么是拼尽全力阻拦,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杀害所眷恋的老师,要么是像训练人偶这样,惨死在他的眼前,一次又一次。
在那段梦见夜鸦最频繁的时期,谢彦恐惧、震愤,想尽一切办法要把这个身影驱逐出他的脑海,他不想再见到夜鸦,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
但梦永远不受主人的控制。
越是抵触,梦到的类似场景便越多,到最后,梦魇中只剩下一片黑红,他一遍遍被青年引导着,用刀贯穿过那个破碎的身体。
忘记我。
他说。
然后杀死我。
但最近,谢彦几乎没有再梦见过夜鸦了。
所有的梦魇戛然而止。
无论是什么样的夜鸦,完整,亦或者是破碎,温柔,亦或者是冷漠。
谢彦并没有在风止面前掩盖他的精神状况,将药片从空间中取出,吞下,这是能稳定异能者精神体的药物,至少可以让他保持理智。
影兽已经消失,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建筑里没有人,却亮着灯。
空气中飘散着极浅的血腥味。
只有成为堕化体时所残留的执念,才能成功生效,遏制住堕化体的力量。
那些影兽,是夜鸦死前最深刻的愿望。
谢彦寻着血味找去。
他已经尽可能地避开所有熟悉的路线,但随着位置的靠近,场景却越来越接近儿时的画面。
最后,到达避无可避的地步。
福利院的所有布局,都越发和记忆相似,明明是他在靠近,却反倒像谢彦被这些回忆逼近。
在走廊尽头,是一间阅览室。
明明是第一次进入重建后的福利院,谢彦却轻车熟路地推开房门。
原本隐约的血腥气骤然浓重,裹着微不可察的冷冽气息。
只一眼,便能看见书架前高挑修长的身影。
青年安静地站在书架前,在少年时期,他便格外钟爱这个地点,避开弟妹们过分旺盛的陪伴需求,一个人在阅览室翻着书页。
甚至直到饭点也不出来。
给谢柒送饭的任务,通常被谢玖率先抢到。
青年身上黑金的制服提醒谢彦,出现在此时此刻的,并不是儿时的谢柒,而是首席执行官夜鸦。
谢彦按照记忆中的步骤,谨慎地靠近过去,生怕哪个动作过重,就惊扰到眼前的存在。
越靠近,闻到的血腥气便越重。
残留的执念,一比一复现出异能者死前的状况,并不再是应激创伤后自我编造的幻象,而是货真价实的惨烈伤势。
胸口灵核位置的致命贯穿伤,蔓延全身、宛如瓷器碎裂的伤痕已经不再流血,血液已经流干了,连衣摆都浸透,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支离破碎的面具被血污沾染,掩盖住异能者的神情。
谢彦站在夜鸦背后,微垂着眼,看着青年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后颈,恍然间意识到,原来他已经比谢柒要高了。
在两年前,好像还没有到这样的地步。
这个贯穿他孩童、少年、青年,和现在,曾经需要他仰视的存在,他的哥哥,时间和身形将永远停留在两年前,不会再有任何变化。
谢彦突然想到,他甚至都没有见到过谢柒的脸。
作为七周夜时,谢柒本就掩盖了面容。
作为夜鸦时,谢柒更是一直戴着面具。
为什么没有在最后一面前,看清楚他哥的脸呢,谢彦想,不然怎么会像现在这样,连回忆都模糊不清。
他想要摘掉这个执念的面具。
残像却仿佛感知到什么,猝不及防地转身。
他在找自己的执念。
谢彦并不清楚这个执念到底是什么,更不敢冒然打断,只能跟上残像的步伐。
留着灯的孤儿院,猝不及防地响起一声清亮的“哥”,语气分外激动。
“……哥?!”
谢十七睡眼惺忪地推开房门,先是一愣,但看见门外的身影后,眼睛便唰的亮起来。
他像是过分热情的田园犬,扑到青年怀里,嗅闻着熟悉的冷冽气息。
遮掩伤势的习惯,仿佛刻进了夜鸦骨子里。
哪怕仅仅只是执念的残像,在见到弟弟前,都提前用幻术掩盖住身上的血气。
“哥,我以为,我以为姐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他们都说哥你不要我们了,我就知道,他们都是骗子。”
自欺欺人般,少年语气越说越委屈,“再怎么骗人,都不能这样啊。”
所以是梦吧,至少是梦的话,让他在多停留一会时间。
“嗯。”
夜鸦的残像,用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复道,轻的让谢十七怀疑是他的幻觉。
他愣愣地抬起头,在那个瞬间,似乎有某种带着深夜幽冷气息的力量,一点点检查过他的身体。
在夜鸦消失的那段时期,谢彦带着他的弟弟流离失所,挣扎求生。
融合了污染物的实验体,几乎无时无刻不承受着污染的侵蚀,每个月都需要承担巨额的净化药剂费用。
在那个污染爆发,混乱不堪的时代,想要每个月稳定获得净化药剂,对三个孩子来说,几乎天方夜谭。
哪怕谢彦自认为是最年长的哥哥,每天拼命地进污染区搜刮灵材,也根本负担不起。
谢时貳的异能等阶相对较弱,融合的污染也没有那么多,对净化药剂的需求也最低。
但谢十七不一样。
他几乎是谢柒之后,灵力感知天赋最高的孩子,哪怕是现在,他也是能轻易看破异能光碟灵流回路的天才。
为了降低谢彦的压力,彻底“根除”实验后遗症,谢十七自废了异能,免去昂贵的治疗费用。
自行废弃灵核,成为连普通人都不如的废异能者。
体内残留着没有消除干净的灵流,无法像普通人那样自由学习异能光碟,更无法使用异能。
所有的上升空间都被堵死。
在两年前,天启和夜鸦关系最恶劣的阶段,谢彦一遍遍质问他的哥哥。
人类的救世主,最强的执行官,为什么不能再救下那些平民时,多分出一点眼睛,往回看看他的弟弟?
“你说,要是多哪怕一点净化药剂,十七是不是就不会自己废掉异能啊,哥哥?”
谢彦笑着问。
“他一个人,躺在黑诊所的床板上,连麻痹和消毒都没有,为了把那个半污染物的灵核废掉,全身都是血。”
“他喊我的名字,喊你的名字,我救不了他,我是个废物。”
“那你呢,首席执行官大人?”
“你也是个废物吗?”
“你救了那么多人,为什么不来救救我们?”
谢十七抬起头,在幻术的影响下,只能看见夜鸦模糊的面容。
已经废掉的灵核,不可能在抢救。
会像腐败的□□组织一样,在异能者身体内脏污发臭,而现在,这些陈旧的污垢和伤痕,被灵力一点点清整干净。
谢十七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痛楚,只是僵硬地虚搂着他的哥哥,他隐约意识到什么,但这一切,又好像只是一场幻梦。
直到青年用手背擦掉他眼角的水痕,谢十七才恍惚地反应过来,他竟然在兄长面前做出如此怯懦不堪的姿态。
但他已经没有心力去感受任何羞愧的情绪。
少年把头埋在兄长的怀里,大口地呼气、吸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更多让他能够继续喘息着活下去的力量。
就像在小时候,他也像这样,依偎着身形并不高大的“家长”,鼻尖闻到独属于对方的冷冽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