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雨生心里忽地一沉。
——渺语竟然住在方丈院?
禅房是普通僧人居住的地方,而方丈院,是高僧、方丈、活佛才有资格歇脚的所在。渺语没进禅房,却去了方丈院……
他猛然想起大雄宝殿外面的楹联。就在昨日,那副楹联的下联变成了“恶佛初现”。
一股凉意从脚底升上脊梁,柴雨生浑身发冷。
“你明白了吧?”谢听雪瞧着柴雨生的脸色,道。
柴雨生看了她一眼,忽然哼笑一声——这才对,把好听的“哥哥”“姐姐”全删掉,直呼大名、冷若冰霜才是谢听雪真实的模样。
林采闲道:“山门石碑上写得清清楚楚,慈藏寺的方丈大慧未圆、堕为恶佛。现在渺语成了这个角色,她住在方丈院、能用佛珠操控木鱼,就证明了这一点。”
她沉默片刻,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似的,坚定道:“我们来慈藏寺的目的,就是灭佛。我们得杀了她。”
谢听雪顺着她的话,冷冷扫了大雄宝殿一眼:“她应该也猜到我们识破她了,如果我们不先动手,她会一个一个除掉我们。”
柴雨生一直静静地听着,鸡皮疙瘩爬了一身。
一切都对应起来了。
包括昨天贺寂言在日落之后开口催促渺语、却毫发无损的异常也得到了解释:
戒律是“日落不妄语,妄言,鬼神听”,贺寂言是说了话,但受话人是“成佛”的渺语。渺语只要不想让他死,他就不会死。
无数思绪在脑海中乱成一团,柴雨生努力整理了片刻,猛然抓住一个疑点:
渺语为什么要杀他们?
如果是为了在大雄宝殿里制造佛像的话,那数目也不够啊——大雄宝殿里的空莲花座一共二十八个,但他们所有人加起来才七个。
柴雨生的眉头越皱越紧,默默咬着下唇思索。
渺语到底是怎么变成恶佛的?
变成恶佛,难道有什么好处或者目的吗……?
“不是还有佛课,要自由礼佛吗?”柴雨生忽然想起来。
谢听雪和林采闲都点头。林采闲皱眉道:“但那两个人在大雄宝殿,万一起冲突,我们能占上风吗?”
柴雨生略一思忖,道:“反正不论怎样都不能看佛面,那不如去天王殿,在面壁佛前兜一圈就成了。”
谢听雪也表示赞同。
于是三人看也没看大雄宝殿,直接朝天王殿走去。
天王殿里供奉了六尊佛像,四大天王分列左右两壁、佛面对墙,弥勒佛和韦驮菩萨在中央,隔了一座佛龛面对面放置。
他们从天王殿的后门进入,仍是谨慎地垂着眼睛,但在瞥见韦驮菩萨的后背时,就稍稍放下了些许戒备。韦驮菩萨背负金甲长戟,身姿挺拔,威风凛凛,佛面又朝前对着佛龛,他们正常经过,自然无妨。
柴雨生走在最前,心里琢磨着,这“自由礼佛”并不算戒律内容,评判标准也实在宽松,昨日就连谢听雪从后面把魏无私的佛像给砸了都算过,想来只要不是正面观佛,稍看一眼佛屁股就能成。
现在这就可以了。
他加快了脚步,想直接从天王殿的正门穿出去。
谁知他刚刚走过佛龛,身后陡然传来巨大的钟鸣——
“咣——!”
柴雨生猛地一惊,钟声滚滚震得他耳膜发颤。
那口唤佛钟,又响了。
钟声一响,意味着他们要赶紧去大雄宝殿的后院集合,不然就违反第二条戒律:
“闻钟不得迟。步需即至。耳慢心迟,佛祖弃之。”
正当他犹豫是转身从天王殿的后门出去,还是再往前走两步从正门出去的时候,他的头顶突然传来了重物砸下的异响,他下意识猛然转身要躲——
就在这一瞬,他看到了韦驮菩萨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黑的眼睛,黑如深渊,却幽暗勾人。
眼型毫无菩萨慈悲之相,反而向上挑着,生出一种勾魂摄魄的妖孽之态,满眼都是居高临下的狎昵与轻慢。
佛像的嘴角也不是应有的平和,而是一抹狡黠讥诮的弧度,像是马上就会张嘴嘲弄柴雨生似的。
这张脸已经见过太多次了。
柴雨生心里一片冰凉——
这根本不是正常的韦驮菩萨,而是邪神本尊。
唤佛钟余音不散,他耳边传来了两个小女孩的尖叫,接着就是忙不迭跑远的脚步声。
第六条戒律:“佛相不观,佛眼不窥。目中无佛,方成佛。”
柴雨生拼命想把眼闭上,可是眼皮却不受控制了。他的脚动弹不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地底拽住。披帛也僵在原处,像是在空中凝固的水波。
他整个人维持着刚才闪避的姿势,正在慢慢石化。
这次和上香那次不同——上香那条戒律,只要木鱼声还响着,辰初就没结束,他就不算破戒。
可这次,他看到了佛像的眼睛,而这是不可逆的。
看到了就是看到了。
没有任何补救之法。
柴雨生心里升起一丝近乎荒唐的笑意。他已经坚持了这么久、绕开了那么多陷阱、死里逃生了一次又一次,却没想到竟会折在这里——
佛龛倒了。
佛龛一旦没了,弥勒和韦驮两尊巨佛就会毫无遮挡地面对面。
不论是从前还是从后经过,只要转身,就会避无可避地看到一尊佛像的正脸。
一瞬间,走马灯在柴雨生眼前倏然绽开,如破碎的梦境一幕幕飞倒转。他蓦然想起——
今天,就是他进入这个世界的第三天。
司命说过,催供香一点就是契约,只要契约达成,帝君一定会在三天内出现。
这就是第三天了,今天本来能够见到祝祜的。
可惜了。
柴雨生喉头哽咽发痛,心酸从胸口漫出来。他想要流泪,可是没有泪了。他的眼球已经僵住、干涸,眼睑也无法闭合,一滴湿意都不肯让他留下。
他正在变成一尊雕塑,就连最后的悲伤都要凝固为永恒。
邪神曾经说过,他要是在七世轮回里死了,就是彻底死了,灰飞烟灭,再也不存在了。
他化成的这尊雕像,竟然是他给祝祜留下的唯一的遗物。
“大哥……”
他们曾经在上界那么多年,他却忘却了。他降世为人短短二十余年,却只和他相处了短短几天。
他是月老,亲手给他们牵了两次姻缘,却给自己最爱的人留下这样残忍的结局。
纵使再不想让邪神得逞,柴雨生还是只能望着邪神的黑眸,那双眼睛里带着游戏人间的残忍,还有放肆的天真。
邪神透过佛像的眼睛看他,像是在欣赏一场注定败北的挣扎。
即便如此。
柴雨生注视着邪神,心中装的不是恐惧,而是一个人的名字。
“祝祜……”
他无声地念,神魂在慢慢消散。
可他的余光却看见胸前的长命锁猛然爆发出强烈的金光。
柴雨生心如刀割。
“不要来了……”
“你已经救我太多回,足够……”
“不要……再涉险……”
“不值得……”
——轰隆!
这时,天上突然劈下一道惊雷,如神明震怒,轰然撕开天王殿顶。
天空瞬间乌云密布、黑如子夜,一道刺目的闪电割过,瓢泼大雨骤然倾泻而下,密得令人无法呼吸。
“哗啦啦啦——”
下一瞬,爆炸般的巨响震彻整座慈藏寺,就连山体都颤了颤——
“轰——!!!”
陶土崩塌、金壳破碎,柴雨生大睁着眼睛,眼前的韦驮菩萨轰然炸裂!
从头顶到胸膛,一道狭长的裂缝猛地把佛像贯穿,凿开了伪佛的皮囊,瓷釉飞溅、碎片横飞、金漆乱洒。
天王殿里昏天暗地,一切都在剥落,地动山摇里,所有的佛像都左摇右晃,倾倒在地,发出骇人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