娑婆外传:盂兰古卷(32)

2025-09-17 评论

  九十四对他这个洗头工的身份十分尊重,既然要他低微地伺候自己洗头发,就坚决不把他当高贵的老爷来看,对着他呼来喝去,相当得心应手,仿佛已成了这一方天地里的皇帝。

  他捧起九十四的脑袋,一点一点用五指往后顺九十四的头发,一时兴起,还不忘抑扬顿挫地弯腰配合:“遵——旨。”

  九十四听不懂这种毕恭毕敬的嘲讽,也不明白这个词本义带着点冒犯天威的恭维,他只是认为阮玉山很莫名其妙,总是时不时从嘴里冒出些不着四六的话,于是当作没听到,根本不搭理。

  阮玉山是站在后边给九十四洗的头发,双手往下一够,两腿中间正好是九十四坐起来的高度,两个人这样的姿势洗头发很合适,干什么都合适。

  他眼睛随便一扫就看见九十四手里捧着的残页,兴许是年生久了,残页上边许多印字都已脱墨,十个字有八个都是模糊不清或者直接空缺的。

  比方那一句,前一半印得方方正正——君子坦荡荡。

  到了后半句,印墨留下的,就只剩“小人”二字了。

  也不知是谁,为了这话能让人看得完整,硬是用鬼爬般的笔迹模仿着印字把后半句补充好,可碍于文学造诣有限,补的内容跟原文差到了爪洼国去。

  阮玉山定睛一看,就瞧见整句话写的是:君子坦荡荡,小人常生气。

  这话让他第一次露出了五味杂陈的表情。

  尤其是想起一个时辰前的林子里,九十四咬牙切齿骂他是小人的样子时。

  他忍不住问:“这些东西都是谁给你的?”

  谈起读书九十四便很有跟人交流的欲望,因此方才阮玉山那副拿腔作势不教他中土字的态度他也不计较了,回答道:“驯监。”

  饕餮谷的蝣人都不爱看书,九十四每每抓着百十八跟自己一块儿看这些东西时,不到片刻功夫百十八就能窝在笼子里睡得不知东南西北。

  这不怪他的族人,他们每天光是活着都精疲力尽,衣食尚不能保全,读书不过是在自己的黄泉路上种花罢了。

  九十四自然也不觉得自己因为读书就比他们高贵,他只是抱着一点渺茫的希望,日复一日地假想着,万一自己以后有机会得到自由,知道解救蝣族诅咒的办法呢?

  ——万一呢?

  驯监说现在外头的人都说中土话,写中土字。有朝一日他出去了,却说不得蝣语,只能像个天聋地哑,一字不识,在天下寸步难行,又何谈去寻找解救蝣族的办法?到那时再去读书识字,岂不是晚了。

  他靠着这点微茫的幻想,拿钱打通驯监,让他们多多带自己上斗场。

  上了斗场就能捡钱,捡到更多的钱,再上贡似的送到驯监的手里,拜托他们到外面给他买书——什么书都可以,新书旧书,烂书好书,只剩一页半页的书,只要是书就行,有字就行,他来者不拒。

  驯监们总是拿最多的价钱给他买最破烂的书,日子久了,他们想出一个办法:去书摊上买下最便宜的一本旧书,九十四每给一次钱,他们就撕下一角拿给他,一本万利,书上的残页足够应付到这个蝣人死去。

  九十四对此当然清楚,不过没关系。

  生来低人一等,想要改命向上爬当然得付出非比寻常的代价。

  他们要的是钱,他要逆的是天。

  九十四跟驯监所求不同,故而在斗兽场存下的那些金银总是被他痛快地送进驯监的口袋。

  他朝若能自由,往日所有的买卖都不值一提。

  好在市面上最便宜的旧书永远是儿童丢弃的学堂课本,这正是九十四所需要的东西。

  会在饕餮谷做驯监的,不管平日多作威作福,九成以上都是奴籍。

  是奴隶,便更有九成不会看书识字。

  九十四花了不少的钱托驯监在谷里找到一个勉强认字的三等下人,是一个平日洒扫藏书阁的老头子。

  他用钱买通了老头,在每月休息不用出工的晚上,同他对一遍残页上的词句,不须像谷里小姐公子们的那些教书先生一样引经据典,只用那些字告诉他怎么读,怎么个顺序写,是个什么意思,九十四就很知足。

  老头子本身也是个半壶水,兴许半壶都没有,只有个两滴。一页书上的十个字他只能认得五个——每个字都认一半。

  两个人就这么错教错学,直到被阮玉山发现不对劲的这天。

  “君子大人,”他指着九十四书卷上的句子提醒道,“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九十四对他自谦的称呼接受良好,行云流水地接话:“那你是什么意思?”

  阮玉山:“……”

  阮玉山不争口舌之快,伸出右手食指,不客气的开始在九十四脑袋上写字。

  “小人,长戚戚。”他一边念一边写,写到“戚”字时便感觉九十四看书的动作停下了,正专注感受他在他头顶写字的痕迹。

  “戚,是这个戚。”阮玉山把这字在九十四头顶写了两遍,同时报复性地用一根手指头将九十四的头发搅得一团糟,“怨天怨地,斤斤计较的意思——你的书,是错的。”

  九十四不说话了。

  在念书识字这件事情上,阮玉山和在藏书阁扫地老头子相比,前者一定是对的。

  他这回慢慢地从浴桶里坐起,宛如瀑布的长发也跟着在阮玉山手中滑过,最后留下一把卷曲的发尾在阮玉山掌心。

  九十四再次从陶桶里探出身体,在自己的衣服间翻翻找找,竟然找出一个小小的袋子。

  他从袋子里拿出指甲盖大小的一个圆盒和一根绣花针,打开盒子是压得紧实的墨粉。

  九十四把绣花针穿线的那一头拿在手里,蘸了墨粉以后在浴桶里转过身。

  他弯曲的发尾因此从阮玉山掌心滑落,阮玉山看见九十四迎着窗格外明亮的月光对自己仰起脸,眼珠外一圈浅淡的蓝色使他的面容看起来像刚刚出水的河妖。

  九十四将手中的针和书卷残页递给阮玉山,干脆利落地要求道:“你再写一次。”

  阮玉山可不会轻易被美色迷了心智。

  “叫我君子。”阮玉山的态度高高在上,“承认你是小人,我就写给你看。”

  九十四有点想不过。

  他觉得自己可以被称作一个小人,毕竟他确实总是对着阮玉山斤斤计较,可阮玉山怎么能算个君子?

  他要是承认阮玉山是君子了,就显得他更小人了。

  他也不知道一个小人对着另一个小人斤斤计较还算不算小人,于是九十四干脆只承认一半:“我是小人。”

  他把纸和针往阮玉山手里塞:“你写吧。”

  九十四认为自己的处理非常得体,甚至都有点慷概大方了。

  毕竟承认自己是小人,就囊括了承认阮玉山是君子的行为。

  阮玉山讽笑一声。

  打量他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九十四那个眼神,明目张胆地就是在说,即便自己是个小人,那也比同为小人的阮玉山高尚许多。

  下边九十四听见他笑,也警惕地盯了他一眼。

  好像在告诉他: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阮玉山懒得拆穿九十四,毕竟让这个人亲口说出自己是个小人已是不易;九十四也懒得跟阮玉山计较眼前得失,毕竟读书认字是第一要紧事。

  他们暗里较劲,九十四认为只要学会了这个字,自己怎么都不亏。

  随后他眼睁睁看着阮玉山笔走龙蛇,一个眨眼的功夫写完了一个字。

  九十四:“……”

  ——阮府有专门给公子哥儿们请的教书先生,也有自小教阮玉山练字的书法先生。

  名门世家出来的公子小姐,写字各有各的笔锋,九十四这种连启蒙都比不过阮府三岁小孩的学生,根本看不清阮玉山写的是什么。

  他又一次皱起了眉毛,眼色微愠地看向上方的阮玉山。

  阮玉山挑眉,心情大好。

  他发现九十四这人很有意思,一生气就把自己眉毛压得低低地抬眼瞪他,仿佛下一刻就要跳起来挠他一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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