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星谷在经历震荡后,血扶桑树却依旧屹立成林,地面的裂缝也在逐渐合拢,大部分都无影无踪。
这片山谷,就像一锅随时会沸腾的滚粥。
等到沸腾止息,土地就会平复如初,宛如浓稠温凉的粥面,什么都没发生过。
脚底踢到一列骨架,叶霁将它从泥沙里拔出,见形状弯如月钩,也不知是什么兽类的,问李沉璧,对方也摇了摇头。
叶霁将骨架放下,在原地摆好。
李沉璧只说了一句:“这个地方邪性得很,师兄和我要当心。”
叶霁试着调动五感,纵目观察,最后露出一个有点无奈的神色:“我现在眼睛望得也没以前远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依稀记得,”朝前一指,“我是从那个方向降到谷底的,我们依旧可以原路回去。只是希望,不要遇到不该遇到的人。”
李沉璧道:“出去的方向我也认得,师兄只管跟着我,什么也不用操心。”
他咳嗽两声,眨动着燥热的双眼,嘴唇已是鲜红如滴。
叶霁见他烧得越来越厉害,担心不已:“沉璧,你要是不舒服,我们歇一歇再走。”
李沉璧把头一摇,眼中闪过一丝锋锐之色:“不该遇到的人是谁,宁知夜么?先前师兄受伤,我不忍心让你费神,就什么也没问。现在师兄把话从头到尾说清楚,再有什么瞒着我,我就要生气了。”
你难道不是天天在生气?
叶霁长叹一口气:“走,路上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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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顶着银汉灿烂的苍穹,脚踏尸骨浮露的土地,携手而行。
他们一个伤重行动不便,一个烧得迷迷糊糊,两个本可天地间任意来去的高手,走起来实在不算快。
叶霁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将宁知夜将自己叫走后发生的事,有删有略地说了一遍。
他省去了那些血腥惨痛的细节,冷静地道:“这些漂星楼的邪术,也不知宁知夜从哪里挖出来的。他认定了能利用我唤回他哥哥的魂魄,宁可承担一切后果。”
尽管轻描淡写,李沉壁依旧听得双眼发黑,咬紧了牙关,齿列因恼意而咯咯作响。
他压抑许久的恨血沸腾翻涌,体温因怒火而更加滚烫,眼前一阵一阵的光怪陆离。
“……二十七处。”
李沉璧没来得及束发,青丝披散,在脸上投下一片深影,阴郁地吐字:“师兄身上的伤,我数了数,大大小小一共二十七处。这笔帐,我记着呢。”
叶霁感到他手掌时冰时烫,安慰似地握紧,故作洒落地道:“我也记着呢。那小子被我斩断了一只手臂,落到地缝里,不知是生是死。要是死了,这仇报得挺划算。要是没死,咱们回头把师兄弟们都叫上,拆了玉山宫和宁府的招牌,给长风山门换新门槛。”
李沉璧被他说得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里。
“沉璧,我知道你心里憋着一口气。”叶霁又捏捏他手掌,耐心宽慰,“可谁没栽过几次跟头呢?我自认运气还不错,寻常人遇到这种情况,早就死了好几回,我却有个这么好的师弟,在我坠入深渊前,拽了我一把。”
叶霁扬了扬眉,眼中流动着暖融融的笑意:“我这个好师弟,不仅对我一心一意,还这么…倾国倾城。我现在心情好得很,你又何必再为我伤心?刚才笑得不好,再给师兄笑一个。”
李沉璧满脑子都在转着阴狠的主意,忽然被这坦荡真挚的情意砸面,心鼓狂擂,喜不自胜,连花里胡哨的话都不会说了。
叶霁瞧着他,叹息:“这孩子是真烧糊涂了。把我的剑还给我,真遇到危险,纵使没了灵力,我剑招还是能使出来的。”
“我替师兄背着,”李沉璧压着雀跃的冲动,满不在乎道,“我在这,还用得着师兄拔剑么?”
“牛别吹得太满,我看你现在状态也不好。何况我身边带惯了剑,骤然没了,就和身上没穿衣服一样不自在。”
叶霁将手伸到他背后,把剑取了回来,习惯性想挂在腰间,意识到自己只穿着宽袍,无处可挂,便拿在手中。
李沉璧瞥了眼他手中的剑,嘴唇动了动:“……霜、霁。”
这两个字音色清冷,倒真像是裹了层霜。
哪怕李沉璧什么都没问,叶霁也从他眼中感受到莫名的敌意:“嗯,是这把剑的名字。”
“过去怎么没见师兄用这把剑?”
叶霁顿了一下:“以前那把剑十分趁手,没必要换新的。打算等我境界有所提升了,再用这把霜霁剑也不迟。”
“哦,”李沉璧又开始咬文嚼字,“十分趁手的剑,师兄却说给就给了凌泛月。”
怎么还提,没完没了是吧!
还没等他烦扰完,李沉璧又抛出了一个更烧心的问题:“我看这上面的两个字,篆刻的时间好像不一致。‘霜’字像是先刻的,‘霁’字却是许多年后加上去的。师兄可否和我说说其中的渊源?”
人精啊。叶霁被小师弟针尖一样的心思扎得有些不明所以,眼神躲闪了一下。
这剑最先属于师叔纪饮霜,纪饮霜像许多剑修一样,在剑身刻了个‘霜’字,以示归属。
后来将这把剑送给叶霁,于是又添刻上了个‘霁’字,两个字算是正式给这把剑命了名,十分有情有义。
一把神剑传承师门两代,将实情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其实也没什么,但叶霁总有种隐约的直觉——那就是这份渊源,肯定会扎破李沉璧那颗吹弹可破的心,酸水流泛成河。
果然,李沉璧朝着自己的心中所想,推论了下去:“莫不是以前属于什么人,那人后来又送给了师兄?这么好的剑,全天下也找不出几把,是什么人肯为了师兄这样割爱?”
叶霁被他话语里的酸意弄得牙疼,横下心,承认道:“是纪师叔赠的剑。他名字上饮下霜,你可否听说过他。”
李沉璧入门晚,没见过纪饮霜。在纪饮霜离山闭关后,一向脾气宽和的漱尘君曾下令全派,不得再对新弟子提起这位师叔。
叶霁抱着侥幸的心态,希望李沉璧从没听过这位纪师叔的往事,或者知之甚少。
李沉璧冷笑了一声:“果然是他!”
叶霁懊丧地闭上了眼睛。
就听得李沉璧连珠炮似的寒声说道:“听说这位纪师叔,对师兄看重得很,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不是徒弟更甚十倍。剑法心法无不传授,还常带着师兄游历山河。他闭关之后,师兄心情失落,甚至于一度一蹶不振。这样看来,一把神剑算什么,师兄与那位师叔之间恐怕是以命抵命的情意吧!”
叶霁生怕他再蹦出一句“我还听说他与我长得很像”,等了半天,万幸没有提。
舒出一口气,叶霁正色道:“你说的这些,我没什么可辩驳的,也无需辩驳。他爱护我,我敬慕他,纪师叔与我不是师徒更甚师徒。当然,并没有说师父有任何逊色的意思。”
“至于这把剑,”叶霁低头看了看手中,神情转为沉凝,“乃是当年我拔得了玄天大会的头筹,纪师叔给我的赠礼,我不许你对此有任何嘲讽。”
李沉璧站住了脚步,宛如一尊冰塑,纹丝不动。
叶霁察觉到了一丝吊诡气息,皱起眉,轻轻揭起他脸颊边垂落的青丝:“沉璧……?”
李沉璧甩开一头散发,猝然扭头瞪向他:“那么我呢?师兄对我好,是不是因为我这张脸?”
叶霁犹如当头一棒,被他眼中的冰霜之意击中,哑然无言。
下一刻,叶霁低呼一声“沉璧”,伸手接住了那具滑落的身躯。
第45章 情难割舍
“沉璧, 沉璧!”
李沉璧毫无预兆地昏倒,犹如玉山倾倒在他身上。叶霁惊出一身冷汗,抱着他慢慢坐下来。
李沉璧在他怀里紧闭着眼, 嘴唇鲜艳如滴,颗颗汗水从雪白的额头上滑落, 眉心竖着一条皱线,看起来十分痛苦难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