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好挤啊,你碰到我了,讨厌的叶子,走开!不,对不起,我不是让你走……”
谢云逐捂住耳朵,快步朝着玫瑰花丛走去,然而那些声音还是源源不断地传过来,甚至比树上还多,因为这些玫瑰花也要和他说说话。
“你去哪里?为什么要走,我的刺扎到你了吗?”
“我爱你,嘻嘻,我爱你呀。”
“风啊,风啊,就让我倒在他的腿上吧……”
谢云逐赤着脚,脚上早已沾满了泥土,玫瑰们小心地收起刺,硕大的花苞轻轻撞在他的小腿上,将花瓣洒满了他的脚背和来时路。
这其中的每一朵,都来自一位强大的神明,他们将力量输送给了“根系”,一起支撑起了系统运转。
与“秩序”不同,“秩序”收集到的力量,会成为一个个字符;而爱神收集到的力量,成了他的玫瑰园中,一朵朵漂亮的玫瑰。
正因为爱有无限种可能,所以他可以无限包容,将这样多驳杂的、甚至相悖的力量融合在自己身上,爱神甚至做得比“秩序”更好。
它们身上依然带着原本神明的能力和特征,却很好地融合成了爱神的一部分,成为了爱的一个个“可能性”。只要爱神想,他可以随意地兑现这些“可能性”,调度万千神明的力量,做到他想做的任何事。
可也正是因为融合得太好了,所以当谢云逐回过神来时,才发现——
属于他的艾深不见了。
从被自己选中,到像个人一样长大,艾深与他相处的时间不过十年。十年,对于人类来说,已经是一个很长的尺度,然而对于寿命动辄千百年的神明来说,实在是太过短暂了。
这的确是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路,谢云逐本来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勇气,哪怕艾深会深受痛苦,他也会默默陪着他一起度过;哪怕艾深不再醒来,他都会恒久地守望,直到他醒来的一天。然而他从未想象过,不是痛苦,也不是昏迷,而是“消失”。
他说出的话,不是没有回应,而是有千百万道声音回答,却没有一个再属于艾深。他的爱人好像被窸窸窣窣的蚂蚁啃噬一空,贴近那棵树都能听到他被一点点蛀空的声音。
不,说是“消失”恐怕并不恰当,这更像是一场“稀释”,属于爱神的那一点点力量、思想、记忆,都被稀释在这个巨大的熔炉里,像风中看不见的微尘,落在了每一朵玫瑰的枝头。
你没法把漫天的沙再聚成石头,也没法把散落的星星再组合成太阳。
纵然可以千百次地欺骗自己,但是有一件事却昭然若揭——他和艾深之间的契约,断了。
这个事实,几乎是一下子就把谢云逐给击溃了。
他从没有想过分开,这不该是他人生的一个选项。如果艾深不在,那么他也不该存在,他应该立刻死去,没什么好留恋的。即使死后的世界什么都没有,那种空无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可是什么仍叫他在地狱的门口徘徊不前呢?
那大概是一种虚无的、缥缈的、可以称之为“希望”的东西。
既然他可以听到千万种声音,那么会不会有微弱的一道声线,在用力地呼唤着他呢?就像当初在孵化所,有那么多强大的神明幼崽,小毛球的声音细得和小猫一样,可自己不还是听到了?
更何况,这里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玫瑰,那么多的“可能性”。那么会不会存在一种可能,一个诞生于爱的奇迹,他的爱人就坐在其中一片花瓣上等他,像一颗滚来滚去的露水那样?
谢云逐多少意识到自己已经有点疯了,可是他决定放任自己发疯,否则他肯定坚持不下去。他赤着脚,衣衫褴褛地在玫瑰丛里穿行,一步一蹒跚地丈量过每一片土地。
因力竭昏倒过去,他就在玫瑰丛中休息,醒来时玫瑰花们都垂下了花苞,盖在他的身上,让他感觉自己仿佛躺在鲜花装饰的棺材里,玫瑰的殷红映照出了他一个苍白的鬼。
他也记不清自己哭了多少次,落下了多少眼泪了。以前他和艾深开玩笑,说自己那么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骨头断了、脑袋豁开一个洞,也没叫过疼流过泪。可是在床上却总是被你干出眼泪来,可见你有多么畜生。
艾深就笑着说,那很好啊,希望你只在我的床上哭,所有的眼泪都属于我。
可他现在落下的泪,已经要比在床上多了。会哄着他说甜言蜜语,抱着他的腰像孩子一样撒娇,扬言要他所有眼泪的人,又去哪里了呢?
“叮铃铃——”挂在树梢上的银色铃铛,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这是他的铃,曾经唤醒过上千万人,现在却已经坏得彻底,没法再与其他人同调共振了。
谢云逐也想象不到自己还会有什么机会用上它,索性将它做成了一个记忆储存器,把这些年来和艾深所有的过往记忆都储存在了铃中,然后系在了高高的树枝上。
至少风吹过的时候,世界树会聆听到些许过去的回声。
那些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又开始了,有时候谢云逐会有种错觉,仿佛那千万道声线正在融合为一体,组合成一个新的声音。可是一方面他根本听不清,另一方面他的精神实在太差了,这更有可能是他的妄想和幻听。
“你在对我说话吗,艾深?”谢云逐抚摸着树干,脸上浮现了一个恍惚的笑容。可即使是这万千神明的爱融合为了一体,那还是他熟悉的爱人吗?忒休斯之船的每一块零件都被更换,那是否还是最初的那条船?
“唰唰……”枝叶在微风中摇晃,不知是不是在他的幻听里,谢云逐听到那些声浪重叠为一些破碎的词句:“走……”
“离开这里……”
挂着银铃的那根枝条垂落下来,那么漂亮的闪着银光的枝叶,好像一串串垂落的流苏花,落在他的发顶,痒痒地抚摸着他。
谢云逐隐隐想起了什么事,又不可控制地笑了起来,他的情绪近来就是这样,会不受控制地哭泣,也会突如其来地大笑。
“你的头发真的长长了,是不是?”他从上到下抚摸着枝叶,“不过我的头发也长长了,快到肩膀了,你觉得我是扎起来好,还是干脆剪掉?”
无人回应,只有风吹走了永无止境的窃窃私语。
他又靠着树干睡着了。
日复一日,谢云逐已经忘记了时间,毕竟这里只有永恒的晴空和永不落幕的白天。
直到那一日,他无望的人生中忽然擦碰出了一朵小小的火焰,一个奇迹亲吻了他的脚心。当然,质变来自于量变的积累,因为他一直在寻找,从未放弃,早晚有一天,他也会穷举出这个答案——
他找到了一个奇怪的“可能性”。
熟悉了这些玫瑰后,谢云逐也发现它们拥有不同的特性,比如这个“可能性”与“光”有关,它的力量来源可能就是一位光明神;那个“可能性”与“追猎”有关,其来源应当是一位猎神。
但是只有那朵玫瑰,虚弱到叫他感觉不到力量的存在。它那么矮小,被重重的枝叶挡在了阴影下,营养不良地半垂着脑袋。花更是没有盛开的,只有一个可怜的花骨朵儿。
说不上那一瞬间心灵的震动,谢云逐跌跌撞撞地向前,跪坐在地,用手拨开周围丛生的玫瑰,看向这可怜的一朵——
就像许多年前,他经过那些强大的、骄傲的神明幼崽,径直走到他身前。好像自他出现,这世界便没有了色彩,只有这唯一的一抹红,是注入枯萎心脏的一蓬血,让他的心重又开始热烈地跳动。
“是你吗……”谢云逐俯下身来,虔诚地亲吻他的花苞,眼泪一直渗进了密密叠叠的花心里,“我的小毛球?”
第194章 逃离
玫瑰不语。他似乎连活着都很勉强了, 虚弱得随时都要咽气。可是没有风,他却颤颤巍巍地靠了过来,轻轻磨蹭着谢云逐的脸颊, 好像在替他擦去眼泪。
谢云逐有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或许从头到尾都是他在发疯, 因为他没有证据,只是凭感觉就确认了他的存在。可是谁又能够证明呢?这朵连意识都很微芒的玫瑰,或许会是他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