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以万寿节为期,命各地外任武官返京述职。西北军都统、骠骑将军黎惺率部将同往,竟连他一个小小参将也不忘带上。
猜到是谁手笔的付小姐在心里把她爹骂了一万遍啊一万遍。
她这位堂兄三年前入西北军时,便已知晓黔州五万私兵的存在。黔州密不透风的深山,唯露他一缕清奇,且还是个城府不深的,怎能教人不忧心。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付小姐漏夜回府,替她瞒过付夫人的付总兵非但没落好,反得了一顿埋怨,不免满腹委屈。
“燕京形势复杂,咱们到底是女儿家,有你堂兄在,万事总能躲着些。”
“此番偷鸡不成蚀把米也就算了,把自己搭进去算怎么回事呐。”
付总兵揉碎一把慈父心肠谆谆教诲,打心眼儿里觉着千金烛光下的剪影柔和了不少,愈发喋喋不休,仿佛下一刻就能见着幼时那个软萌软萌的小姑娘。
现实么,就比较残忍。
付小姐偏头躲过某人欲摸摸头的狼爪,熟练地一一收拢如箭矢般根根分明插在书架上的卷轴,开始玩儿命撕他的宝贝字画。
付总兵此生与丹青相爱相杀,苦练许久难登大雅,生平除了兵书,最爱珍藏自己的大作。鱼虾绘成弯月,荷塘常遭劫掠,也无碍他一生一世附庸风雅的决心。画作再不堪,也不许旁人说。
她倒是撕痛快了,他仿佛感觉到心在滴血。
付小姐边撕边理思路,口中念念有词。
“牡丹前脚去套话,后脚就出事。”
“太蹊跷了,太蹊跷了啊。”
她撕东西的思路也清晰流畅,力求高效不伤手——檀木贯轴先被尽数抽出,随后才畅快开撕。十数卷山水花鸟,遂成了剔骨的鱼肉,一筷筷被送入饕餮之口。
纸屑纷扬,倒映如雪,手中纸团愈攥愈小,长睫分分合合,终露几分倦怠,只凝着满地狼藉发呆。疑心层层滤过深刻五官,诡笑爬上眉梢,经由微颤的鼻翼,落到惨白的唇上。
付总兵浑身发毛,再也顾不上肉疼,只觉着心疼。
许久那个清冷的嗓音响起:“付总兵,咱们得重新审视段刺史了。”
有人得出答案,双手一摊。纸团早在她手中超度,化为劫灰,临死只抓了几道红痕,未曾留下痛感。
付小姐松了口气,又似没松了口气。
“段辜存知道多少?”
“我盯上工部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还真不好说。”
“肯定吗?”
“十之八|九。”
语气中有意料之中的得意,有摩拳擦掌的郑重,有藏而不露的胆战,却没有丝毫为人背叛的怅恨,哦对了,也没有你死我活的决然。
眼圈泛红,仿佛疲倦得紧,坐姿微塌,握着扶手努力维持淡然。眸中惊惧沉浮,腹内翻江倒海,面上犹在倔强。
付总兵自然明白付小姐有意放低的姿态,也相信她化敌为友的本事,可面对背叛,半分惆怅也无,并非是一件好事。
欲盖弥彰,就怕她心里伤着。
即便当真绝情,也不大妙。她这不易动心的性子,日后如何觅得佳偶。
付总兵总是容易想多。付小姐赌命成瘾,早将真心良心熬成一锅苦药,饮过就不再记得。何况佳偶鸳盟,若无信任,谈何长久。
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夫妻。
唯有独身之人既不必忍受猜疑锉磨之苦,却也能独守内心一方天地,不远不近。即便有人愿意成全你分明爱憎的幻想,我却宁愿大家都有很好很长的一生。
明月藏我心,永不曾蒙尘。
工部尚书晏怀几身死青楼一案经御史台掌史文雍力争,从京兆府手中交接过来。京兆尹谭澳再三核对案宗,方将人证物证尽数托付,客套之中只道劳贤弟费心。
文掌史象征性地候了三日,遂谏言此案扑朔迷离、暗潮汹涌,请旨与大理寺、刑部三堂会审。上意嘉赏,许之。
大理寺卿全岸平乃文掌史亲舅,刑部尚书文达乃文掌史亲爹。众臣心知肚明,这一家子合起伙来,肯定要搞事情。
不过人都死了,还能起死回生不成,也就不大担心。
文掌史却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有了三堂会审的底气,不声不响地捉着了凶手。证据确凿加上供认不讳,京兆尹谭澳未及反应,便因雇凶杀人入了刑部大牢,其中缘由不明。
这还没完。
文掌史一封折子将凶手经由燕回楼密道逃脱之事悉数上报,请旨查封燕回楼。今上面露难色,终许之。文掌史春风得意,直接忽略了他老子发黑的脸色。下朝时得了不少同僚示好,愈发不将他老子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