衷情词_作者:爱夜鱼(17)

2019-03-31 爱夜鱼

  他呼吸的间隔很长,慢得似乎随时都会停止。我口中喑哑,难以发声,憋了许久才道出短短几句:“一命抵一命,你不欠她了……还有,别丢下我,求你了。”

  待得回山,师父第一次拒绝了我的恳求。他站在屋前,话说得斩钉截铁:“阿清,此人搅得整个武林动荡不安,如此罪孽深重,为师以何立场相救?”

  我跪在地上,无法起身。我是师父唯一的弟子,彼此亲密胜过亲生父女。他疼我爱我放纵我,多年习性未改,如今遇上我此生最重要的请求,他竟然拒绝了。

  “当日让你下山,是我做错了。”

  我猛摇头,直接在地上磕出血痕。费旬的通缉令下,我无人可求,他也无处容身。师父是我最后的依仗,即使不义不孝,也绝不允许自己放弃。我想不出什么正大光明救人的理由,我只是不想他死,为此付出什么代价都甘心无悔。

  师父被我倔强的姿态激怒,狠狠骂了我:“心地单纯的人,沾了情爱便连是非善恶也不分了吗!”他气得双眼通红,甩着袖子给了我几个耳光。

  回魂丹可保他一时不死,但内伤积重难返,诛心之毒更是难以化解,生机渺茫似秋日萤火。想他自从家逢巨变,便没有几天快活日子。日无真心欢乐,夜不能佳梦安睡,陷在避无可避的争斗算计中啃啮残食那遍体鳞伤的灵魂,在自戕中获得片刻安定,在自我折磨中争取一点赎罪。倘若他一生就此终了……那真是太过严厉的惩罚,残忍且不公,我绝难接受。

  “师父……”跪地求了数日终于得他松口。师父冷着脸:“这十二颗回魂丹本是我为你准备的嫁妆,一次给了你吧……想解同心劫之毒,必得全身换血,这门技艺早已失传。南方九重山上长着一种通体血红的草,形如鹰爪,可生肌造血。全草入浴,或可稍解。但那里常年毒瘴……你一切当心,此后、便不必回来了。”

  师父把手贴上我的额头,那是我幼年时他做惯了的动作。二十多年的相依相伴,师徒之情、养育之恩铭刻于心,我不禁满心愧疚,恨不能报答一二。可我也明白师父看似懒散,实则极讲原则。他既这么说,便已无可挽回。

  “对不起,我让您失望了。”

  师父转头看向远处。他掌中托着一枚小巧珠花,长声叹道:“那小丫头我会照看的……此后无论结果如何,江傲炎已死,万事了结,无须再提。”

  五年光阴,恍似一梦。生死轮回,多少□□化作烟雨。

  九重山外百里之地尽是密林,幽深僻静,鲜有人烟,偶一座古朴小屋掩映其中,便是我与他的住处。半年前,江傲炎从沉睡中缓缓苏醒,但口不能言,四肢僵硬不能动弹。

  如今,磕磕巴巴说出第一句话:“你、叫、什、么?”他眼神清亮,纯洁如同婴孩,带着温柔笑意,依恋且欢喜。

  他终归忘了我一次。

  再世为人,过往皆休。我道:“云清,风云的云,清白的清。”

  身体的记忆慢慢恢复,他依然写得一手好字,画中山水悠远,笔力更胜从前。天气暖和时,若不强力催动真气,还能自在地耍一套剑。

  我倚在门边,看他面色微红,额头起了薄汗,但双目炯炯,浑身透着舒爽惬意,似原上马、林中鸟。他喜欢穿浅色的衫子,觉得干爽轻快。他说话爱翘着尾音,仿佛在跟你斗嘴耍脾气,却又时刻带着诱哄。他嘴巴仍是刁得厉害,像是娇贵的小公子,见着糙了点的吃食会皱起眉头表达不满。但他多数时候都在笑,或在唇边,或在眼角,如春风化雨、夏日流萤。

  他始终没有记起。某天问起,我便照实答了。

  我画了很多风景图和人像。当年的江府,后来的雷威山庄、血雨阁,还有他娶过的奚韵、爱过的凌剑清、牵挂的江四妹妹,像讲故事一样,一天一天,一件一件,慢慢说给他听。

  他听得很认真。有时面露茫然,不解当年心境,有时哀戚,叹惋身不由己。但每当故事终了,他还是会变回那个简单快活的江傲炎——眯着眼,伸个懒腰,拖着步子去煮茶喝。

  知道并不等于感同身受,他终究是个看客,最多发表些不痛不痒的事后评价。

  “看来我以前过得不好……那便不用细想了。”他倒是潇洒,杂念尽除,采了些桑葚想要酿酒喝,“阿清,我以往酒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