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无不神情凝重,一位年纪最长的抖动花白的胡须,以手遮面,女人一样低声啜泣,余者有想劝的,叹口气作罢,悲戚的呜咽绕梁不绝。夫人久久不曾开言,终于在哭声最响时截道:“事已至此,诸位心中有数,该是谋定后路的时候了。”
四周顿时陷入更深的沉默。
易岭自知没有说话的份儿,垂首立在一边,烛火在墙壁上尽情摇曳,好好的屋子,哪儿来的风呢?正自出神,杨夫人提到他的名字。
“江湖规矩,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输就是输,以江湖第一大帮自居的日子结束了,今后生死荣辱各安天命,我等身居高位,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如今再让手下拼命,未免说不过去。”她看向易岭,温言道:“其余内眷的安全,就拜托易舵主了。”
烛光映照在各人的脸上,不知是颜色各异还是风摇影动,显得忽明忽暗。他顾不得旁的,脱口而出:“夫人何出此言?既要亡命天涯,属下誓死追随,哪有我们先走的道理。”
“我意已决,不必劝了。”她环顾当场:“我不留诸位,命是自己的,若要离开敬请自便……”
寂静深冬只有北风敲打夜空的声音,空灵的回响震彻胸膛。有人垂垂老矣,有人正值盛年,有人青春年少,百感交集之余总要面对比冬日还要严酷的现状。
易岭现在唯一关心的是薛子赫的处境,援兵与残兵俱无踪影太过诡异,但不好说得露骨:“依属下之见,还是一同退守,寻访堂主下落再行会和。”
“如今的局势,是做白日梦的时候么?”杨夫人面带苦笑,眼睛透出冷冷的光:“再自欺欺人,我区区妇道人家都要惭愧至死。”
话说到这份上就是毫无转圜,夫人一心留下等待丈夫归来,说白了就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人家夫妻间的事儿,不足为外人道也。按说他绑也要把夫人绑去安全的地方,眼下倒不好弄拧了,万一她寻了短见,重责担当不起。不如先行稳住,嘴上答应也无妨。
“易舵主,你向来心思细密,足智多谋,此番可不要哄我,嘴上答应了,背地里却将我绑走。”
他打个哈哈,试图掩盖脸上尴尬,心中不住叫屈,这根本不是一般的女人,为什么就轻敌了啊。
天窗既已打开,索性说亮话罢。
“属下无论如何不能丢下妇人苟活,堂主安好便罢,若真如传言所说遭遇不测……夫人死守,我亦相随。”他前所未有的的坚决:“何况薛副堂主生死不明,他若回来,属下与他一齐拼了这条命,也算死得其所。”
方才掩面哭泣的长老咳道:“薛副堂主有你这样的手下,真乃三生有幸。”
“二爷这话带股子味儿啊。”紧挨着他坐的四爷跺了跺手中的檀木手杖:“心腹爱将誓死效忠,那是人家会栽培,咱再难受也没那造化。”
“老朽只是羡慕得紧而已。”二爷有气无力地闭上眼睛。
“想当年临风身手不凡,脑子也灵光,除了他哥哥就数他是个人物,今后重振声威大有可为,可惜出了那档子事,大好前程毁于一旦,否则如今不至于群龙无首,力挽狂澜也不是天方夜谭呐。”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提来何益……”
鸡一嘴鸭一嘴,总也不着边际,到底无人提出良策,杨夫人坚持己见,当日宣布一战败北的惨况,上下哀恸,争做末日临近的打算。各奔东西者过半,亦有无处安身随众向南迁移的,队伍浩浩荡荡,年轻力壮者打头,妇孺幼童居中,老弱者压后,易岭一马当先,总是先行探路,再沿安全的路线缓缓前行,这日趁天晴早早出发,未走几步听得身后马车上一阵异动。
马车忽然停在道路当中,尖利的呵骂和短促的啼哭打破山谷的寂静,后头被阻的人立即伸头探脑地张望。易岭调转马头,未到近前便扬声询问:“四姨奶奶,怎么回事?”
“小贱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贱样儿,今时不同往日,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你以为还是夫人身边的红人儿呢?”
哭声闷闷的,像被东西压着。
“凭你也配和我们坐一辆车,滚下去!”又一个妇人粗声道。
车帘挑开一条缝,抖动几下,赏雪的脸庞像被水洗过,泪痕清晰可见,源源不绝地滴落在粉嫩的颈子上,划进衣领。她目不斜视,狼狈地跳下马车,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上碎石遍布的泥地,雪白的裘袄顿时沾上几点污泥,杏色的绣鞋也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