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醒过来的时候,颈子酸得厉害,正要活动活动,我看见他坐在经常坐的位置上看一本书,于是我悄悄站起来,探身去看,是一本《伊斯坦布尔假期》,我笑了,然后他发觉我在笑,把书开着搁在腿上,问我:“你笑什么?”
我歪了一下脑袋:“现在正是午休的时候,看书不会觉得困吗?”
他直起脊背:“是我打扰到你了吗?那实在是对不起……我只是想找个地方清静清静……”
他看我向他连连摆手,把腿上的书阖起来,正面对着自己,看上面黄色的标题:“你是不是笑我看的书过于肤浅了?”
“我想,书没有肤浅不肤浅之分吧?看自己喜欢的书,做不勉强的事情,将深度这种东西忘掉不是更快乐吗?”
他脸上出现跟平时大不一样的笑容:“你也是这样想的吗?我觉得这本书很有趣,虽然在逻辑上会有不合理的地方——”
“可正是这样才成就了它的浪漫不是吗?”
他点点头,将书扔到自己的办公桌上,然后转回来看着我:“你对新工作适应起来还挺快。”
“只是换了个地方而已,”我苦笑一下,转移话题说道,“刚刚你说你是想要清静,难道家里不是最清静舒适的地方吗?”我想我有些冒昧,因为这样的话头往往是对家庭的抱怨的一种暗示,我这样提出来问他,也许跟我那种抑制不住的好奇心有些关系。
“唔,”易立迅速瞟了我一眼,看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慢慢垂下头去,声音变得有些疲惫,我在想这样的两张靠背椅,两个人,这样空旷的屋子,我看上去像是在审问他。
“以前总想着找到一个合心合意的,跟自己过逍遥的日子,可是等找到这样的人,发现只要不是独独一人,简直跟逍遥是不沾边的,每天要忙的事情更多了,要考虑的因素更多了,一找到这样的人,还想给自己设下一张慢慢收紧的网,现在连动弹一下都很困难。”
“难怪你会喜欢看《伊斯坦布尔假期》,”我会意地笑,易立好像没有料到我会理解他那些包含情绪的朦朦胧胧的话语,可是我懂得,“看着我干什么?你不就是想要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吗?”他向后面仰去,靠在椅背上。
我指指我自己:“我就正在这样的旅途当中,你可以试试,至少从我现在看起来,没有我当初想象那样的严重。”
他不说话,这个时候已经有其他的老师陆陆续续从门口经过,我觉得再谈这样的话题是不明智的,本来他经常出现在这里就是不合常理的。于是我将椅子转了一个小小的角度,现在我不是面对着他,而是面对着我的桌子了,可是我依然在跟他讲话,我想问他另外的一些事情。
“你有没有什么学生,家长在通川钢厂上班的?”
“你为什么问这个?”我从桌上摆放的方镜里看到易立皱起眉头。我这样前言不搭后语,一定使他感到困惑了,可是他随后站起来,走到我的桌边,将两手握成拳头撑在皮质桌沿上:“我曾经带过的有一届学生当中,也就是襄思的那一届,是我最喜欢的一届,有好些很有灵气的学生,其中有几个就是钢厂职工的孩子,可是你得明白,在一中,是不希望提起那一届的……”
他说得郑重其事,几乎将我吓住了,可是我忍不住小声问他:“为什么学校不准提?这跟学校没有什么直接的利害关系啊——”
“不是不准,这一间办公室的老师,几乎都带过那个班,知道一些事,都不愿意提起了。”易立锁着眉头,他本来是一个相当温和的男子的,可是现在有些激动。
“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他看我说话小心翼翼的样子,发觉自己失态了,很抱歉地笑了一下,然后搓着两手,叹了一口气:“一时怎么说得清楚,那么多的人,将近三年的事情……我只能告诉你,有一个学生的亲人在钢厂出了事,似乎就因为这个原因,她有了心理上的问题,将另一个学生弄伤了,因为在学校出的事,虽然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学校还是受了损失,这个学生也在高三快结束的时候被开除了,很可惜的一个人……”他摇摇头,我能看出他是真正在惋惜,然后他将手揣进裤兜里,短短地说了一句:“襄思应该比谁都清楚,可从来不多提一个字,大概事实是比看到的还要恶劣很多的了。”他说完,向我点了一下头,又看了一眼刚刚进来的阮南,她不变的是一脸的兴味,于是他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