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长眼睛啊你!这是我家的水,你开你家的要死噢!没教养过的死女子……”更加粗暴的言语我写不到纸上,也没有认识的字供我准确表达,可是听起来真像是刮在铝合金窗上的指甲的声音,格外刺耳,甚至是腌臜。
我在想,为什么我身边的是这样的人,她的言语、她的神情都足以引起我代替她感到羞愧,我可能是太过理想化了,也许真像是他们说的那样,是书读得太多,忘记了现实世界长什么样子了吗?
她一面咆哮一面把盆里接的水注到自家桶里,我渐渐不记得她还骂了什么,可能也没听清楚。
走廊上围过来看的不在少数,然后劝也没有劝的,悄悄地又都走掉了,大概他们不想参与这样的琐事,或者说……是因为他们瞧不上这个女人,议论她的话我多多少少听到一些……又或者,他们也一样瞧不上我,和我的家人,是因为我的妈妈?是因为什么……那么多人装作没有看到,任一个孩子被一个女人叱骂?
真要细算的话,我也看到她接我家的水,偷偷地接,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是偷偷地接了……真要细算的话,她又凭什么来指责我?
我感到恐慌,无可抑制的恐慌,我觉得我是不是将要变得跟她一样,在这样的环境中,在这座楼里,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流言的润物无声当中,我会不会成为她现在的模样?在我长大以后?真是可怕!怎么不可能呢?刚刚我不就已经学她的口吻开始斤斤计较了吗?我不是感到不服气,揪出过去的事情来质问的吗?
人为什么要计较得那样清楚?为什么无论哪样东西都要分别人的、我的?不过是一盆水而已,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无心之失——那个女人的手指灵活又用力,揉着捏着,恨不得把我的肉扯下来……
不是每一个家庭都可以为了孩子做到孟母三迁,大多数家庭做不到,如果办得到的话,连第一次迁大概都是不必要的。我知道在黑暗里,那只忘归的鸟在屋顶上失去方向,扑棱着翅膀,也许飞到更高的地方,看到更广阔的黑暗,我想象着它迷途的黑眼睛,感到自己下坠一般的痛苦。
日记6
2010年8月8日 晴
走在街上,总会有这样的情况:看上去讲些事理的,本本分分往你手上递来一张又一张的广告宣传单,一切是那么自然,叫你都不好不接的;看上去就蛮不讲理的,一次就塞进一叠,像是捶你一拳似的,吓得你不敢不接;还有些学生样的,一看就觉出可怜巴巴的,你还得做出体谅的样子讨过一两张来揣在兜里。
仅仅出门买个菜,回来就是一兜的广告纸,硬的软的,黑白的彩色的,粗糙的滑溜的,倒像出这一趟门就专为买这摞废纸似的。现在觉得烦,以前的日子里却不是这样,至少爸爸不这样觉得,他是那种收了一叠儿还嫌不足,还腆着脸向人家要的那种。
“儿子!看爸爸给你带什么回来啦?!”手里扬着一叠为左邻右舍看不明白的广告单。旁人只知道这里住着一个哄孩子不用糖的奇怪的中年人,他那种得意洋洋的劲儿是只有我明白的。毕竟他是个与众不同的可笑的爸爸。
我很少说话,熟悉我的人都知道,左邻右舍只能私底下议论,这里住着一个安静得有些过分的不喜欢太阳的孩子。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哪里只是不喜欢太阳,我还不喜欢人。
但爸爸就知道,我怕人,怕站在人堆里的那种窒息感,但他还看得到,我望向人群的眼里的扑朔的亮光,那种犹犹豫豫的胆怯和胆大的交织,他想替我找到与外界的联系,就是那种微弱的可以互不相扰的联系就好。
“来,爸爸教你折飞机。飞机知道吗?就是你常常说到的那种吵吵的翅膀不动的大鸟……”奇怪,这话我没有说过,我只在黄昏的霞光里比划过那种大鸟的影子,手掌翩飞了一阵后停滞了下来,只有在太阳不那么耀眼的时候我愿意伸出我的手,看它苍白的底色上缀着的细细的绿色血管,我眷恋那种温暖的感觉。我还比划过楼底那个讨厌的爱说东家长西家短的的奶奶的癞皮的狗,还有想象中的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的草原上的鹿……奇怪,爸爸能听到我的心里话。
飞机一点也不难折,我却总没有爸爸折得好看,爸爸教我什么叫做对称美,还嘱咐那飞机的两翼得有意地碾成微微的弧形。
“硬纸飞得远,软绵绵的经不住风吹。”爸爸说完还颇为奇怪地看我半晌,我才不管,跑到楼道上,扑在栏杆边就扔出去,那软软的翅翼无力地垂下去,任凭我折得再精细,这盏飞机也是越不过楼前的马路的,它像一片花瓣似的飘挂到行道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