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见她,我先是有喊她的冲动,因为一个多月没见着了,熟人面总是分外亲热的。但她分明先看见我,下意识的眼神却是猛地一躲闪,身子一侧,脸上添了些不自在,姿态看上去好像奋力地在传达“不要叫我,请不要叫我。就当没看见我,千万不要看见我”这样的讯息,我顿时兴致减了大半,要叫又不好叫的,顿了一顿,最后还是把称呼咽了回去,抿抿嘴唇,正当我要把目光也撤回去的时候,她突然像是刚刚看见我一般,用甜甜的嗓子喊了我一声。
我意外地望向她,心里琢磨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后脸上挂上笑容向她走过去。
“你也出来啦,”我只能装作才发现她,因为田恬脸上的肉还没有回归到正常的位置和状态,我猜想她的心里正存在着两个小人儿打架呢,就尽量表现得自然一些,不提问她为什么不整洁地出现在菜市场的原因,“刚刚你不叫我,咱俩怕就擦身而过了,唉,暑假你还在用功学习啊,出来跟大家一起玩嘛!”
“之前就想跟你们解释一下这个事情,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我爸妈——他们呢管得太严了,一放假我就没机会跑出来,所以一直让你们扫兴……”
“那——那就回学校再一起玩儿也是一样,那时候你就放不得我们鸽子啦——我爸在叫我了,我先过去了,你自己转喽……”我爸并没有叫我,只是往我们这边望了望,我估摸着双方都不想在那里久站,就借故离开了。
之后的时间,我挽着爸爸的臂膀就满怀心事,不再像刚刚那样,有着看看青绿的菜叶子的雅兴了。
“你同学啊?”
“就是田恬啊,你肯定知道的。”
“就是她呀,我认识她爸爸呢,是我们一个车间的,我还当田恬是谁呢,都是相熟的人的孩子。”
“她爸爸也在厂里工作?”
“是啊,来了有几年了,估计他来这儿,所以拖家带口,把女儿也转到这里来上学了,”爸爸一面走一面说,“她有个哥哥原先就是厂里的临时工,早些年出了事,好像听说在家里躺下了……魏姐,你这椒挺水灵的啊,给我称点儿我回去给我闺女炒肉……”
日记15
2012年7月31日 阴
这不是我第一次在公交车上遇到这样的人了。
好像是看着窗外远方的那些无关的风景,但那双无神的眼睛盯住的其实是窗玻璃上自己的几近透明的影象,那仅仅会在光线变换的时候闪一下的镜像,冷漠的其他乘客都注意不到,他自己注意到了。他的嘴唇翕动着,像鱼要窒息了一样艰难地一张一合,这导致我一开始以为他是犯了哮喘病。
车子行进没多久,这种情况又改变了,他的粗粗的眉头拧起来,半张脸给我以不平展的压迫感,他一定很苦恼吧,连嘴角也抽动着向下撇,我的余光不时地顺着他的耷拉下来的眼皮往下移动,扫在他起伏的胸脯上面,看来我刚刚的判断是错的,他一定是晕车了。
车后轮撞到了什么东西,是减速带吧,不,这里不该有什么减速带,我正揣测着那一瞬间的震感的原因,因为这破车的不牢靠的座椅放大了那种冲击,向上一抛没抛出去又向前一顶,差点把我的颈椎闪出毛病。
那个邻座的人突然一下激动起来,不过是那种压抑着的激动,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了,他嘴唇张合得更快,而且张合的幅度并不相同,我惊讶地咬起自己的牙,我预感自己发现了一个秘密——他在说话,准确地说,他在争吵,跟谁争吵呢?这里除了我在偷偷观察他之外,其他人的脸都各自偏向他们认为舒适的角度。他会跟我争吵吗?眼下看应该是不会,他都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当然如果发现了他也不能跟我吵,毕竟偷看是构不成什么大的罪过的——那么就只能是他自己了。
我说过这不是我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以前照样有过,只不过他们各有不同,这个是争辩,还有探询、微笑、摇头叹气,甚至有哭诉。我不知道究竟他们的生命里发生了什么,究竟生活是给了他们多大的压力,才会让他们有那些激动的情绪积蓄着压抑着,而且只能沦落到在一个人的时候跟自己分享。看着他们暂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以创造出一个虚无的影子的方式来倾诉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而且往往并不知觉,我真的很想轻言一句:“跟我说说那些事吧,我很愿意听它们。”但我知道人性是什么样子的,那种被陌生人以温柔方式揭开的羞耻,会摧毁一个本就脆弱的人的基本礼貌,他会把一切投来的目光当作嘲讽、把一切伸来的手当作怜悯,然后以一种可笑的拒绝承认的方式,来凹显自己的所谓尊严,来指责你的莫名其妙。信任是不容易的,那些情愿跟自己分享情绪的人,信任在他们那里就更加不易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