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_作者:故郡遗骚(4)

2018-11-17 故郡遗骚

  寝宫内顿时如白昼般明亮,映得女人纤长的影子在璧上如淤黑的抓痕。女人看着子息,咯咯笑出声:“如此放肆,你可知我是谁?”

  子息放下长弓。“当然知道。你是护国狐神。”

  仿佛被唤醒了沉睡的姿态,女人强力地注视着子息,上扬的嘴角如裂帛般拉开了诡异的弧度。“你非帝命,我无须听你。你要什么,亦与我无干。”烛火开始狂乱地跳跃,空气不安地涌动起来,强大的气流冲得衣袂猎猎作响。棉鹿赶紧抱住大皇子,死死抓着窗框。女人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扩散,最后汇成獠牙猛兽的样子——分明是只狐狸。

  狐神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凡人的孩子竟如此倔强,他推开了身旁的棉鹿,逆着气旋走来,紧紧抱住了她的腰身。狐神的长裙翻飞作响,如一朵开在狂流中的幻海之花,而小小的孩子像风浪中的船,稳稳贴着肆虐的波浪,顽强抵抗。

  他抬头望进她异彩急旋的瞳孔,眼神坚决又充满不死的渴念。“我的祖先曾射杀过你,他饶了你一命,你许了他千秋万世的国度。如今换做是我,为什么不能拥有?”

  一个九岁的孩子竟有如此深重的执念。

  她从他眼中,好像看见了千年前的那一天。那个少年,也是如此看着她的眼睛毫不躲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那日的阳光很刺眼,那双眼睛逆着光却炯炯有神,仿佛穿越了时空,来到了这夜。

  她有一丝动容。

  “你叫什么?”

  “子息。”

  回忆——

  她早就不清楚时间的流逝了,时间对她来说,本就没有意义,她待在这座精致的宫殿里,晨昏交替,春去秋来,年月在无聊的厮磨中更加模糊。

  那个少年在她的护佑下,开创了一个王朝,她也不知为何,就答应了少年永远住在这里,守护之后每一代君主。至于这个王朝叫什么名字,她没兴趣知道。

  人世间的约定对于神明来说,本就毫无束缚力。她也曾在极度无聊时,数着铜漏滴下的水滴,思考过“为什么不离开呢?”每到这时,她会想起那个少年的眼神,灼热又明亮,如此注视着自己。

  少年的那一箭射中了她的心脏,惊动了她的痛觉,也让她第一次体会到生命强烈的存在感。少年拔出她胸口的箭,她却发现他眼中有什么在流动。她第一次认识了眼泪。

  原来少年有许多想要实现的东西,所以他追逐她,狩猎她。他说着他的梦想时,她伸手抚上他的心脏,那样强烈地跳动。

  作为神明,她没有过物欲,她第一次发现,渴望是如此鲜活,被需要的感觉是如此充实。仿佛一块石头压住了她的心,使她虚渺的灵魂稳稳地着地了。

  他带给她太多的感觉,她还不知道此刻的心情叫做“欣喜”,只是突然意识到,过去的千年太寂寞。——若是在这个少年身边,就不会寂寞了吧?

  因为他,她认识了寂寞;

  因为他,她想摆脱寂寞;

  因为他,她更寂寞。

  少年给她建了座花园,名为灵憩园,里面栽满了南国的花。那是她故乡的花。少年在花园中建了座宫殿,名为垂睐宫,他告诉她,这是取意“永垂青睐”。

  在彼此相处最初的十几年,少年常穿着明黄的袍子来与她下棋饮酒。他送她春天的花笺,他带来夏天的藕糕,他们在秋天共赏红叶,她品他烹茶用的白雪。

  因为他,她的四季如此分明。

  后来的十几年,少年成为了英挺的青年,他变得严肃凝重,只在年关时看望她。他开始派人给她送各种奇珍异宝,可那些光亮的石头,于她却了无趣味。她把它们随便堆放,用红色的宝石在地上摆出红叶的形状,用白色的珍珠挂在金灯上,好像初冬的雪花。她把明黄的琥珀镶满屏风,她很怕忘了他的身影。她开始感觉不到外界四季的变化,只当年关的鞭炮响起,她才有所期待。

  最后的十几年,她的少年老了,他不再来看望她。她偶尔从窗户向外看,能看见他明黄又佝偻的身影,向着她的宫殿遥望,久久伫立。她有时觉得,他是哀戚的。

  他死去的那一晚,她第一次踏出垂睐宫。她坐在他明恍高亮的床边,用手抚摸他满是褶皱的脸颊。

  那晚,他哭了,就如那年初见时。他说了很多,大都含糊不清,只有一句她一直记得。他说:“我很害怕,只有我在老去。若当初不留下你,你会永远记得我最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