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南生听离容的话意,难免有些失望。但看她绯红的双颊,又觉得自己好像不必失望。
“你帮我写。”陆南生用手指敲敲矮几上的白纸,“请崔参军帮帮我,让我能留在广陵。”
“这算还人情吗?”离容问。
陆南生点点头。
离容蠕动到案前,提起笔,拄着下巴,盘算道:“你有两万流民,王爷就算召集所有的州郡兵马,恐怕都不到你的一半。何况你手底下的人还是从北边一路打过来的,战斗力比王师强不知多少……你身边没有家属,没有子嗣,这样就不能派人去建康做人质。你有没有反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造反的实力。……唉,不是我不愿帮你,换作我是王爷,也不敢相信你——”
“那你呢,你为什么相信我?”陆南生捉住离容握笔的手,问。
是啊,厘清自己相信陆南生的理由,再转达给王爷,不就行了?可自己到底凭什么认定陆南生是社稷良辅而非乱世枭雄?
唯一说得出来的理由,大概就是“忠臣之后”。当然,自古父子异志的例子也不是没有,但看陆南生的样子,不像是会违背忠国之训的。
是的,之所以相信陆南生,大半靠的是直觉。直觉,固然是识人的重要途径,但若是自己的直觉错了,会不会就是害了江东父老呢?
“你跟王爷见一面,如何?”离容想,只能看看王爷的直觉与自己是否一致了,“我来安排。不用你去建康,也不必让王爷来广陵。就在江心,轻舟相会。”
“好!”陆南生对这个回答虽感到意外,但同意得却很爽快。他又盯了离容片刻,问道:“待我与王爷见面,我便向他提亲,你觉得如何?”
☆、人皆有心魔
“提什么亲?”离容好心对陆南生介绍道,“王爷没有女儿,只有两个儿子,双胞胎。”
“他虽没有女儿,但他不是你的姨丈吗?”陆南生道,“你嫁给我,我便不是‘没有家属’、孑然一身的亡命之徒了。从此我与王爷沾亲带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爷也不必再对我如此猜忌。”
“陆公子说笑了。”离容干笑两声,显然她觉得并不好笑。
她的婚姻大事,当然不能由她自己做主。崔夫人既收了她做女儿,她就得听从干娘的安排。至于干娘给她选定的门户,肯定得有利于崔氏或高氏。或许对方会是痴愚小人,远不及陆南生的相貌人品,但这是她的义务所在,她不能连这点孝心都没有。
“陆某没有说笑。”
“陆公子,我早跟你说了,我原是高衍府上的厨娘,因崔夫人看得起我,才认我做女儿。对王爷来说,我不是真的血亲近戚。”离容低着头说。
陆南生回:“自古汉匈和亲,又何曾嫁过真公主?”
离容能提出的反驳理由太多,一时也不知该从哪个开始说起。
她抬头道:“你想赢得王爷的信任,还得想想别的方法。或许他有其他的侄女、外甥女,那都比我可靠。不过就算娶了真的外甥女,恐怕也是没用的。战国时有吴起杀妻取信,王爷如果真觉得你是虎狼之辈,哪会因为姻亲关系就对你放心?”
“杀妻取信?”陆南生重复了离容的话,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把我当什么人?”
陆南生是土匪,且做土匪做得十分出色。但他最介意的,却正是自己土匪的身份。
他的初心是做清白圣贤,谁知被时局逼得落草为寇?他不怕被人看不起,他怕的是有一天他会无法接受手染鲜血的自己。
初见离容那次,离容那番“要惠泽苍生必先杀人放火”的谬论,曾给他很大的安慰。但如果眼前人也把他当做了绝礼义、无廉耻的卑鄙之徒呢?
“提亲的事,只当在下没说。”陆南生沉下脸,站起身,下了逐客令,“天色已晚,参军请去客营休息吧。”
离容如蒙大赦,道了一声“告辞”,便匆匆拿了伞、退出了陆南生的营帐。
陆南生没有目送她出去,他有些失神。
颓然坐倒在虎皮垫上,视线恰好对着矮几——他发现原本那张空白的纸上,有了墨迹。
原来离容低头那会儿,几乎是无意识地,随手默了两句诗。
“知君不留眄,衔花空自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