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血,没有肉,只在顷刻间,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一根头发都未曾留下。
钟原猛地被惊醒。
窗外雷声大作,闪电不时地将漆黑的夜划得通亮如昼,又在下个瞬间重新归于彻黑的沉寂。
又是这个梦。
这些年里,他无数次被这样一个相同的梦从浅睡中惊醒,那个被稠雾笼罩着的竹林,那个从容作画的身影,那个藏在画中的人,和那个灰飞烟灭的瞬间。
钟原翻身下床,逃离那个早已被冷汗洇湿的枕面。他踉跄地挪到桌前:抽屉里的烟还在。
借着窗外忽明忽暗的闪电,他摸索着将烟点燃,伴着他的抽吸和吞吐,那红点便在他的指间有节奏的一亮一灭起来。
他没有开灯,他总是固执地认为那点点亮光丝毫没有办法照进他此刻空荡荡的心房;尤其这个时候,他更加需要这种只有黑暗才能带来的静谧,干冷的灯光只会让他感到无助和迷茫,倘若这感觉递进到无处宣泄,硬吞下去也只会令自己更加难受。
烟进到约摸一半,他凌乱的思绪似乎也稍稍平静了些。他在桌前坐下,这才抬手打开台灯。
炽白的灯光将一小方桌面照亮,桌上几样简单的陈设也顿时有了生机。
白陶瓷的笔筒,同样白色的烟灰缸,白色的灯座——顺便连他脖间的那条长长的疤痕也被映成了苍白色。
待手中的烟完全燃尽,他将烟蒂捻熄在面前空空的烟灰缸中,又将烟盒连同火机重新丢回抽屉——钟原本就不十分嗜烟,抽烟只是种慰藉;他抬手从笔筒中抽出一把刻刀,左手抓过一旁已初具雏形的“作品”,埋头刻了起来。
这是他的另一种慰藉——木雕;同抽烟一样,偶尔用来寄托那些不知该与何人说起的,苍渺荒凉的内心。
手中正在刻着的,是一小方黄杨木,映在上面的每一刀,都是钟原未及多想信然而落。那个梦每做一次,这块木头便要瘦去几分,到今天,一个玲珑的身段已然出现,身姿婀娜,翘影偏偏,奈何容貌依旧空白;倒不是他刻不出,只是怕自己太过从心到将自己心中的那张脸刻上去,尤其是那双眼睛,含着笑意又带着梦的眼睛。
春夜里的雨总免不了聒噪些,电闪雷鸣着吵了好一会儿,雨才正式落下来;雨滴噼里啪啦地敲着玻璃窗面,雨点越积越多,终于汇成了小溪,沿着玻璃笔直地流下来,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无声的抽噎,只是无人问津。
雨停之时,天边多了道彩虹——天亮了。
钟原收拾妥了方才下了楼,明亮的眼睛同窗外初升的太阳一般无二。
“先生早!”匡嫂恭敬地打着招呼。
钟原同样笑着回应,那笑容既平静又自然,如同昨晚他彻夜睡了个好觉一般。
他扫了一眼桌上丰盛的早餐,匡嫂正将热好的牛奶倒进杯子里。
“迦同呢?怎么没下来吃早餐?”钟原问道。
因为餐桌上只备了一份餐具。
匡嫂支吾着:“哦,小姐她……许是还没起呢……”她的目光飘忽着有些难以掩饰的无所适从,看得出来,这个朴实的中年妇人,的确是不擅长撒谎的。
钟原一眼就将她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是还没起呢,还是昨晚压根又没回来?”他的目光锐厉又严肃,果真将本就心虚的匡嫂惊了个抖豁。
见匡嫂不再言语,钟原怒气顿生:“这丫头,越来越放肆了!”说完又转脸看向一脸不知所措的匡嫂,“您也不能老是这样的惯着她;总归是个姑娘家……”
匡嫂一面“是是是”地应着,一面将已经倒满的牛奶推到钟原面前,劝他先吃早饭。
她当然知道钟原一直都有派人保护着这个妹妹,因此这样的“惯着她”在她看来也就变得理所应当起来:这兄妹俩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僭越过主仆的情分不说,单是这种日积月累的情感,已经由不得她不疼惜他们;尤其现在,偌大的家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钟原注意到匡嫂左手手腕处露出一小部分胶布,他知道那是处旧伤,已经有些年头了,想是昨夜的雨让她的旧伤又复发了,便不由地对自己刚刚有些严厉的态度感到愧疚:“昨夜的雨……您这手,又痛了吧?”他的语气中带了温和与关切。
匡嫂一惊,慌忙地将袖口往下扯了扯,来挡住袖口处露出的胶布:“没事没事,不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