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梳子_作者:西岭雪(83)

2018-05-30 西岭雪

  寸土寸金的深圳市,他居然拥有一个操场般大的花园。然我再也没有种过玫瑰。

  珠宝老公曾送过我成篮的玫瑰,但开不到黄昏便告凋零。

  玫瑰需要爱情,我也是。

  我如一头养在金鱼缸里的鲸,日日夜夜地感到饥渴。

  这时接到青海一家杂志社的邀请,邀我去敦煌参加一个笔会。

  我欣然前往。

  接待我们的,是敦煌艺术馆的负责人,姓伦,叫伦子寒。

  很怪的姓,很怪的名字,我一下就记住了。

  他说他曾读过我的小说,我们很快熟了。我于是知道他大学时学的是美术专业,曾自费出国进修过两年油画,因为酷爱敦煌艺术而主动要求分配来沙漠。

  我不解,因为觉得中国古画其实不如欧洲画风,过于平面单一,太理想化,色彩不饱满,缺乏立体美。他不服气,先还同我辩论,举出“吴带当风”的动感,唐三彩的浓郁,但毕竟不如我口才便给,渐渐只有我说他听的份儿。但他仍会时不时指着一幅壁画问我:“这一幅呢?这一幅怎么样?还有这幅,难道表情不生动?”认真犹如孩童,我心上不禁微微牵动。

  一日闲聊他提起附近毛乌素沙漠不久前有海市蜃楼出现。我脑海中掠过无限浪漫故事,立刻便要去看。他犹豫:路很远的,往返总要一星期,海市并不是常有——

  然我坚持。

  子寒不能拒绝。

  当一个人明知对方的要求无理却仍不能拒绝的时候,如果不是怕,那他就是爱了。

  子寒已爱上我。

  我知道。

  子寒带了两匹骆驼陪我上路,我们在第四天中午到达毛乌素,深入沙漠。

  那是一种令人震撼的广袤,在沙漠中,种种曲折微妙的感情都退去了,只留下赤裸裸最真实本原的爱。

  天地间只剩下我同子寒两个人,相依相偎从远古走入今生。子寒脸色忽然严峻,目光凝重地望着天际低而短促地说:“有风暴,不过别担心,很快会过去。”

  未及我听清,千军万马已排山倒海铺地而来,其势凶不可挡。在城市里从来想象不出大自然发起威来竟是这般凶悍。天地混沌,宇宙洪荒,我战栗地抓住子寒,犹如抓住世界末日唯一的依傍。

  他目光严肃坚定,我放下心来。

  这时候看出了骆驼的从容,它们自动躺下来交颈而卧,架起一座肉屏风。

  我和子寒相抱着躲在屏风后。

  沙子洪水一样地推进,风声如泣,仿佛诉说一个湮没在沙漠中的不为人知的古老故事。

  我伏在子寒怀里,在他响而沉有节奏的心跳声中安心地睡去。

  居然无梦。

  醒来已是黄昏,夕阳如血,照一对天涯同命鸟般,竟是凄绝艳绝。沙漠在这时候沉静下来,海水梳过一般起伏有致,无限温柔。

  子寒安祥的睡靥圣洁如婴儿,风沙也掩不住的英俊明朗。我忍不住深深吻下去。

  子寒这时睁开眼睛,我轻吻在他的额头,于夕阳下莞然微笑,我相信自己那一刻的笑容灿烂如玫瑰。

  他张开双臂抱住我,宛如抱住自己的心。

  交颈而眠的两匹骆驼雕塑般巍巍卧在夕阳下,在劫后余生的沙漠中,我看到爱的极致。

  敦煌分手时,他眼中露出割肉剜心般的痛楚。

  我许诺:“一个月后,我会办妥离婚手续再来找你。”

  他说:“到时候我去镇上等你,会等足一个星期,从日升到日落。”

  他说他要等我七天。

  我,曾经等过别人七年。

  等到的,都不是团圆。

  长长的列车载我入时间隧道,回到都市,我重新被淹没在现代文明中,大漠斜阳顿成隔世风景。

  当我躺在俄国造大而舒适的木制浴盆里,搽满香腻的浴液洗去一路风尘时,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到沙漠。我其实离不开都市生活可以予我的诸多最琐碎最真实的贴身享受。

  毛乌素的一切,归根结底只是一次海市蜃楼的神话。

  我原来并不是爱的天使。

  我不过是一个自私虚荣的平淡小女人。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以擅写风花雪月的爱情故事而著称的纯情女作家,毅然绝然地放弃了她心目中以为至纯至美的爱,只是因为她更眷恋于木制浴盆和抽水马桶。

  我在花园里种下荼蘼。

  荼蘼,属蔷薇科,茎上有钩状的刺,叶如羽毛,开白色香花,那是夏天最后的花。“开到荼蘼花事了”。荼蘼花开时,花季也就结束,一切的故事,无论有没有结局都得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