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一个年纪稍长的少年立于众人面前,郑重其事地道:“我们逃吧!”
那是十二,众孩童中武功筋骨皆是最强的一个。传说他自幼年起便被送于此地,至今已有数年。长久不见光的皮肤已苍白得微透青色,面容却坚毅决绝不卑不亢。
“待在这里,我们还要想牲口一样,被他们控制到什么时候?”那一次的十二却意外说服了众人,赴死般的孤注一掷,“左右都是死,不如试一试!”
这些个朝夕相处却日夜地方的孩子首次放下了往日的戒备,奔赴共同的目标——逃。
然而数百个孩子共逃,何其容易?
莫钰犹记得,那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傍晚。
长久的不见日光,连浸了雪水的泞土入鼻都是异常清新的。数九寒天,远山雪峰银亮浩瀚,红霞漫若火卷,遮盖了空气里蔓延的血气。
他不知道那一天有多少孩子被捉住,亦或有多少人死去,更多的是在奔逃中失散。死里逃生躲躲停停,最终只余下他与十二两人。
整整三天,他们蛰伏于雪山的枯洞,以雪水岩土为食,同灰蛇栗鼠相伴。他们互相交替着守护对方入眠,即便如此也万分不敢深睡,生怕就此再也不会醒来。
偶尔自狭窄的石缝中透出目光,总能见到暴躁粗戾的教官徘徊于周,一寸寸搜寻遗落在外的孩奴,丝毫不曾懈怠。有时他还可见一个一袭紫衣的男人,于不远处指挥众人。那一身名贵简洁的衣饰异于暗厂所有人。可惜从未看清过面庞,唯一仅记的只有腰间刻了鸾鸟的佩玉,雪一般的莹洁通透。
到了第四天,一直顽强刚毅的十二也终于开始扛不住。洞外的风雪冰寒刺骨,十二的身体却始终滚热,意识也逐渐变得纷乱模糊。
“小七十一,你走吧……”
“我顾不了你……等雪停,你就往南走,翻过这座山,去魏国,别再回来。”
“你的左手力量强劲,速度迅捷,若以后习武,记住千万不要用左手,以免露出端倪。”
……
当洞外的大雪终于转停,少年年轻的躯体也变得僵冷生硬。他似乎是睡了。他守了很久,也唤了很久,这一次,却终是没能唤醒他。
那一刻,他的心里瞬时空了一片,却感不到悲伤。这似乎是他早已预料到的结局——早在踏出暗厂的那一刻。他将洞里的干柴都聚在一起,用钻木生了一小堆火,又烤熟了正在冬眠的蛇鼠。他留下了一部分,带走了一部分,又将干草盖在了十二身上。他幻想着十二未死——或许短暂的温度会回暖他冷硬的身体,或许他醒来便可吃掉这些烤好的肉食——
离开的时候,他没有回头。
他按照十二所说的,一路向南,翻山越岭。数日的大雪将天地之间都化成了苍茫的颜色。险峻的山势及恶劣的天气使他数次险些丧命,却都奇迹般的生还。他似乎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久到他在雪山中逐渐迷失方向。四处苍白,安静如死,世间仿佛都只剩他一人。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知十二口中的魏国更待何处,更不知自己今后的生活该如何安处。他只知道,自己的命是由十二换来的,他必须活着。即便他不知活着的意义,也必须……坚强勇敢地活下去。
第50章 蛛网
命运似一张苍凉无形的大网,缠缚着世间众生,任其逃匿挣扎,往往覆覆,谁都无法逃脱。
多年以后,当初性命相系的人再次复遇,心情何其复杂?
他未曾想过十二竟还活着,亦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一幕出乎意外,长久的寂然沉默,使方才的对战仿若一场讽刺。
“你……”隔了很久,莫钰听见自己的声音,“……还好吗?”
掩巾下的面容似乎笑了,男子的声音粗砺沙哑,仿佛被焰火灼过,“好。”
面巾徐徐落了,夜色中乍然而现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这张面上疤痕遍布,一道深长的刀痕贯穿,几乎从额间蔓至脖颈,溃烂骇人,丑陋而可怖。
莫钰的心蓦然疼了。
容颜毁尽——暗厂对出逃奴隶最严酷的惩罚,丑陋的相貌是对一个人尊严的最后践踏。从此无论身体还是灵魂,都将是一生的桎梏,再无法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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