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的一声,四个杯子撞在一起,四人一饮而尽,相视而笑。祁必明拿着杯子翻来覆去地研究。莫渊问他:“碎了?”祁必明神神叨叨地说:“正因为没碎才奇怪。刚才我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老板在柜台后听见,笑接道:“这是特地进的新货。老早在外面开店,一年也坏不了几个杯子。一进幻谷不对了。你们文化人容易激动,高兴了干杯,郁闷了也要干;回忆往事要干,展望未来也要干;哥俩好的要干,面和心不和的又要干。三两下就碰杯,一碰就碎,一碎就散,赔了多少本钱。有一回绿萍主管在这请客,教了我一个乖,但凡作家来吃饭,酒杯一律用特别加厚加硬耐碰撞的,不然坏了也是白搭,都没处报销去。”说得四人笑得东倒西歪。
许有清急急返回,掠过四人,进了包间,过了会儿出来,手上拿着他自己的包。他拉开拉链仔细检查,老板不高兴了:“许老师,少了什么没有?我跟你干爹也是老熟人,你对我这个店还不放心,在幻谷就真叫别聚餐了。”许有清说:“不是那个意思。”老板拿根牙签剔着牙在柜台后面说:“你真不用担心,那个包就是两张皮,里头一点内容也没有。”许有清满脸通红,过谦祁必明吃吃发笑。
滕燕给大家挟菜,莫渊斟酒。许有清经过他们那桌,脚步不由放慢,眼里透着羡慕。过谦看出了他的心思,说“要不要坐坐?”许有清嘴上说不要,身体很诚实,粘粘乎乎地就坐下来了。滕燕、祁必明万分惊讶,莫渊却悄向过谦竖了个大拇指。
过谦看许有清成日忙忙碌碌,营营役役,而多数人都瞧不起他,就算是帮他忙的如欧阳早,也是居高临下、折节下交的架式,不禁有些同情他。尤其上次陈鼎大闹学习班,老夫遇险,许有清扑过去相救,似乎二人不全是互相利用,确有些真感情在内,便对许有清有了三分改观。许有清呢,一来眼巴巴地向往着能有几个死党,二来过谦同时得到甘愿、曾衍长的重视,风头正盛,也想借此缓和一下关系,于是先向过谦、又向滕燕和众人敬酒。滕燕不好拂过谦之意,笑着回敬。莫渊不记仇,也不为己甚。唯有祁必明不开心,想大哥自降身份,“我们这个精英俱乐部,怎么脏的臭的都随便往里拉?”因此假装忘了,拒不回敬。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融洽,众人轮流说笑话。轮到滕燕,她笑吟吟地说:“我这不是笑话,但是非常好笑,只是说出来怕得罪人。”过谦一拍胸口:“爱妻但说无妨,得罪人算我的。”其余三人笑了,都期待地望着滕燕。滕燕笑着说:“《天龙八部》里有两个高手并称‘北乔峰,南慕容’,咱们幻谷里也有两个作家并称为……”她故意卖了个关子吊人胃口,又是理头发,又是掸衣服,直把众人急得快要按捺不住才狡黠地一笑说:“眼高于顶祁必明,低到尘埃许有清。”
“扑”的一声,过谦的酒先喷了。这是两句老话,他刚进幻谷就听过,好事者编了来损祁、许二人的。只是事过境迁,没想到这两位竟然聚到了一张饭桌上,一个大圆头,一个佝偻背,还面对面坐着。此情此景加此语,顿时喜剧效果非凡。莫渊本来忍着,却见祁必明得意地说:“许有清你看看,谁高尚谁低俗,自有公论吧?”他显然没吃透句子含义,尚在自鸣得意。
莫渊实在捱不住了,闷头直笑。许有清面红耳赤地“嗐”了一声说:“人在江湖啊……”他不好对滕燕发作,便指着祁必明说:“你当说你好哪?眼高于顶是赞美啊?”滕燕笑得趴到过谦肩上叫揉揉肠子。过谦笑岔了气,几次想说话,结果只有抹眼泪的份儿。祁必明这才回过味来,骂道:“妈的个蛋,是谁糟蹋小爷?”他一发火,宽脑袋上青筋毕露,左右眼内讧,互相瞪着。许有清也不禁失笑。祁必明骂骂咧咧地说:“笑你妹呀!”想想又说,“不过你别说,还编得挺押韵,我日!”自己也笑起来。
许有清酒意上涌,笑着笑着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为什么除了祁必明,个个都比我写得好!”祁必明炸了窝儿,恨道:“什么叫除了我?我入不了你的小贼眼儿?”过谦便向许有清说:“你试试写农村时别那么黄,收着点儿。”许有清哭道:“不黄吸不了编辑眼球呀,人家说了,这不叫性,这叫人性,呜呜。”过谦“嘁”了一声说:“另外,也别刻意写那么土。”许有清哭道:“不土不叫农村呀!”过谦生气了:“2075年的农村跟上个世纪的农村能一样吗?还开口‘俺爹’闭口‘娃儿’,起名字不是牛粪就是屎蛋。老子天天磕旱烟,老娘夜夜纳鞋底,大伯子端个缺了口子的海碗蹲在墙根底下吃面,套不套路啊你?”许有清拍着桌子泪花四溅:“书上都是这样写的呀!”过谦骂他食古不化。许有清又哭诉:“我是农民的儿子啊!”过谦叹道:“我跟你谈水准,你跟我谈出身!农民的儿子一定写得好农民吗?再者说了,你五六岁就进了县城,过去的记忆还剩多少?一边享受城市的便利一边咒骂什么‘喧嚣冷漠的都市’,不满意你搬农村去啊?谁扯着你的腿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