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抬起头,大口喘着气,满脸皱纹里塞着黄沙,挂着泪涸。
他老又丑,眼里眉间,却看出姒姬的影子。
一道阳光穿透黄沙照在姒姬的脸上,她笑着,跪下去,搂住那人,面贴着面,轻声喊:“爹。”
那人哭哑了嗓子,哭干了泪,皱着脸,发出驴子打嗝似的声音,像也在笑。
我讶异:“那是她爹?”
妲己说:“她在即翼山呆了一百二十年,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爹?”
趴蝮接腔:“是她弟弟的后代,五辈的后生了。”
姒姬领着那人走到我们跟前,趴蝮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恭恭敬敬作了个揖,憨声道:“姒泽。”
趴蝮又问:“你们这井里埋的是什么?”
姒泽脸色晦暗,半晌才说:“鹿蜀。”
趴蝮摇摇头:“不是鹿蜀,是鹿蜀皮。”
姒泽低下头,两只手在腹下绞缠。
趴蝮接着问:“你们要这么多鹿蜀皮做什么?”
姒泽嗫嚅道:“为了让女人生儿子。”
妲己笑他:“你们这里并没有女人呀。”
“女人早就都没了。”
“那倒称了你们的心。”
姒泽涨红了脸。
趴蝮问:“你们又为何把皮都扔入井中,盖上盖子?”
“我们以为扔了这些皮,女人们就能回来。”
“但你们没有扔了它们。你们只是装作看不见它们。井水浸着,眼观不腐,鼻闻已烂。看上去光鲜亮丽,内里已然坏透。你们以为掩盖便等同没有发生吗?你们以为欺瞒便不用负责吗?”
城民相觑,面露赧色。
趴蝮嗤笑一声:“如今,再也没有你们瞧不起的女人了,不正是自在吗?”
姒泽惶恐地摇头:“自从我们的母亲死后,城里就再没有女人了。一夜之间,我们从前喜欢做的事,突然都没了意义。饭能吃,但不香。觉能睡,但不安稳。雕出来的花没有人买,排出来的戏没有人看。我们就像是丢了半身胳膊半身腿,整日无所事事。我们想念女人的笑容,女人的声音。我们之前总是嘲笑女人愚蠢,现在知道,是她们包容了我们的愚蠢。我们爱我们的母亲,也会爱我们的女儿。”
妲己说:“口说无凭。”
姒泽长长松了一口气,笑道:“我们都有父亲和母亲,我们都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我们爱自己,便会爱女人。”
姒姬扑簌簌掉眼泪,看上去很开心。
城民将鹿蜀皮一件件捞上来,沥干了水。
城中搭一个大火架,边上烘着沥完水的皮,烘干了便投进火里。
烟尘蒸走了黄沙,红光灰影笼罩了杻阳山城。
最后一张皮烧完,大风咕咚吞灭了火苗,像打了个饱嗝。
天空呈出淡淡的蓝色。
城门的烟灰隐隐散去,传来女人莺哥儿般婉转的笑语。
几十来个女人拥拥攘攘走进了杻阳山城,皆是雪肤红发,身着棕黑的衣衫。她们眼神悲戚,笑容温暖,像是为了原谅而来,为了宽恕而来,为了改变而来。
女人们帮着城民清扫尘杂,搭补屋盖。生火做饭,缝衣衲鞋。
她们喜欢便做,不喜欢便不做。
因为她们单是存在着,就让男人打心底里感到充实。
城民效仿堂庭山城,推举姒泽做了城主。
临走时,姒泽牵了一个女人,同姒姬一起与我们告别。
我生怕趴蝮问她是否同我们一起走,但大家都没有说话。
我便问:“姒姬,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姒姬摇摇头:“不了,我好不容易回了家,哪里也不想去了。”
姒泽指指身边的女子,笑着说:“我跟鹿儿会把姒姬当作亲女儿照看的。”
我看看那女子,想起什么,问姒姬:“对了,你真正的名字,想起来了吗?”
她面无表情,眼底却有晶光闪烁,点点头:“我叫做姒夏。”
趴蝮恍然道:“你……”却没再说下去。
我看他,他微微挑着眉惊讶,却马上平静了脸色,温柔地对姒姬笑。
喜欢一个人,寻不到已是痛苦,更别说可望不可即。
我突然有些厌恶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