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置之一笑,那什么是应该呢?
应该在这浩渺无垠的世间,被拘在一个矮小院子的土墙里,日复一日地替人做工?应该心甘情愿地成为老鸨的赚钱工具,没有一点儿自我追求?应该成为王厨子功成名就的垫脚石,每日被他呼来唤去地榨干最后一点剩余价值?应该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贪心,告诫自己不应该?
可是,除了这样,好像又没有其它的选择了啊。
第2章 月深花眠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淡淡地“嗯”了一声,已是不打算再劝,自己身上的逆鳞已被拔尽,又哪里有资格劝诫别人去争去争去抢?
我抽回神思,发现二狗子话题已经非常地接地气了,远离了精神层面的追求,只贴近生存层面了:“我说,你就不能把菜做得难吃点?”他见我不言语,顿一会儿,“你越是做得好,慕名而来的客人就会越多,王厨子的嘴脸就会越难看,我俩的日子就会越难过。你若是做得难吃些,这样王厨子至少还会不放心地过来站站灶头。咱俩也能稍稍轻松些。”
“你这榆木脑袋想到的事情,我当然也想到了啊。”我忿忿不平地将枕头撂在地上,一咕噜坐了起来,“可我办不到啊……柔枝说过,对食物要怀着虔诚之心。我也算她半个徒弟,糟践食物的事我怎么做得来?”
二狗子重重叹了口气,忽然说:“算了,不说了。”他有些悻悻然,良久,又忽然冒了一句,“柔枝的忌日是不是快到了?”
柔枝的忌日的确只差三日了,我一直都记着的。
我没有办法亲自去她的坟头,只能早早收工,从地窖里偷了些酒,一个人溜去假山后。与往常一样,打算同柔枝小酌几杯。只不过,以往都是她替我倒酒,如是今,只能是我替她续上了。
柔枝是谁呢?是除了二狗子以外的,我的第二个朋友。
柔枝生于御厨世家,因祖上世代侍奉皇帝,也曾光鲜过一段日子。但伴君如伴虎,这道理六岁小孩也能从戏文里拈出来。也不知是老虎终于发了威还是旁的什么原因,总之,柔枝家的好运传到她这辈算是到了头儿:宋御厨做出的药膳害得某位得宠的妃子流了产,犯下圣怒。皇帝老儿揪不出幕后主使,便让这位御厨身先士卒地当了替死鬼。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柔枝作为宋御厨的亲孙女,自然未能幸免于难:她被投入大狱,也没怎么审,就被削为贱籍,投入教坊。
说起来,我和柔枝的缘分还是始于一只烤乳鸽。那天,我和二狗子被王厨子罚没了晚餐,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两只半夜里偷溜进厨房,想摸些剩菜裹腹。油灯还没点着,就被一只女鬼捂住了嘴——这女鬼便是柔枝。
她踏月而来,容色殊绝美艳不似真人。她说:王厨子做的菜太难吃了,她实在饿得慌了,便过来自力更生。美人一说话便破了功,就像仙女下凡,可是脸先着地。
王厨子的菜做得难吃?我和二狗子虽觉得这话匪夷所思,但也生出了一点同仇敌忾、惺惺相惜之意,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我和二狗子瞬间同柔枝统一了战线。
“正好,我的鸽子要熟了,既然遇着你们了,那就见者有份吧。”她用灶台的余火煨熟了一只乳鸽。
我见着她把那“乳鸽”从炉灰里掏出来,上面裹了一层泥,黑不溜秋的,让人很没有期待,当下就兴致缺缺。谁知破开泥土又是另一番光景,乳鸽渗出的汁液,浸得粽叶油光水滑,一抹食物独有的清香溢了出来,滋滋地冒着热气。
只闻味道,便让我吞了口水。
待柔枝姿态优雅地将固定粽叶的细绳割开,我才发现自己早已虎视眈眈、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粽叶下鸽肉的成色。
柔枝将小鸽腿递给了我,鲜香多汁,入口即化,多一分则太腻,少一分则太素。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柔枝会说王厨子做菜难吃了。若是吃过她做的,还会有谁做菜会好吃?
我也方才明白,食物不仅仅是用来裹腹的,好的食物可以抓住五感,让人从内而外地满足,生出幸福的感觉。而坏的食物,只能让人维持呼吸,倒像是阴雨天里植物接收的光线一般,干瘪枯燥,没有生机。
柔枝待人亲厚,我们很快成为朋友,我乐意让她趁王厨子不在的时候过来厨房大显身手,她也乐意教我一些烹饪的诀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