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时呆若木jī,缓了好一会才开口问他道:“玥姐她得信了吗?”杨瓴道:“掖庭应会向家属发讣告与丧葬金,至于扶灵……”我立时打断他道:“玥姐双手不便,瓴哥哥你可以帮着送她父亲灵柩回河间么?路费等一应费用我来出。”杨瓴摇头道:“吾等相识一场,倒不必如此计较,我看看侯府里近日亦有往河间方向的马队,我去寻个差事一并送赵姬父亲一程。”我立时回屋修书一封,大意便是劝玥直节哀顺变,并将我身上拿得出去的财物一并包起,请杨瓴给玥直捎去,杨瓴隔日便动身前往河间了。
杨瓴走后,我百无聊赖便又到书馆打发日子。我寻到一部括地志,帛书上画出许多北面的边郡地形与风光,其中看到一处山地,名唤“浚稽山”,其山势峻而险,绵延迢递,山谷间绿茵遍布,乃匈奴夏季放牧之地。我心慕此山壮美,便去问泸楠可曾到过此处。泸楠言此山已达匈奴境内,前年时都尉李陵曾带五千兵于此横扫匈奴数万骑兵,然因寡不敌众且援兵未至,终降匈奴。我听着心下悲悯,某日于书馆中见到刘进,便问起那李陵可还有家人在长安。刘进一时唏嘘不已,说李氏已遭族诛。我吓了一跳,想起公羊传里的故事,半是询问半是自语道:“陛下不是纳董公之见独尊儒术么,公羊传里对解扬、蔡仲这等叛徒与俘虏之流皆未言其罪大恶极……”刘进做个“噤声”的手势道:“我的小姨,此事不得妄议,李陵初降时便有中书令司马迁替他说qíng,皇祖父便一怒之下赐他腐刑……”刘进言语间,我忽而听到一声极其压抑的叹息,我转头循声望去,见到的居然是卫太子的背影,萧索而孤立地往书馆大门而去。
见到太子似为我刚才所言叹息,我遂问刘进:“博望苑阔大恢宏,还被允许广jiāo宾客,你的祖父对你的父亲应极是爱重罢?”刘进道:“祖父铁腕决断,父亲却仁慈温厚,祖父曾言父亲不似祖父。寻常人家的父子尚有因琐事日积月累而生嫌隙,何况事无巨细的皇家呢?如今祖父与父亲时常半月都见不到一面……我看到父亲那深沉一叹真是心酸。”我担忧道:“现下卫家在朝势力衰减,若再父子离心便大为不妙,你的祖母与母亲可知此qíng形?还有你弟弟妹妹知道吗?”刘进叹道:“祖母年老,早已失宠,母亲恭谨守礼,极少过问政事。弟妹们年幼天真,并不如小姨你这般早慧。”我又想起李陵全族服诛,心下更加郁闷。
大半月后杨瓴归来,他见我无jīng打采,与彼时芳菲chūn意格格不入,便问:“你脸色为何如此苍白?可是病了?”我道:“无妨,我chūn困而已。玥姐如何了?”
“丧事已办妥,赵huáng门已入土为安。赵姬痛哭一场,倒也归于平静。她现下仍居于县尉处,一应财帛足够她日常开销。你且放心罢。”
我点头轻声道:“瓴哥哥,真是有劳你了。”
杨瓴看看天色道:“看你神色怏怏,左右我今日无事,带你往郊县走走。”我一笑应下,禀过长姊便出去了。
我与杨瓴在郊县行了一阵,我终是开口问他有否见过李陵。杨瓴微怔,道:“幼时见过一两回,华起曾去他府里替他瞧病……你怎的问起他?”
“你觉得此人当真是贪生怕死的叛国之徒么?他纵然真要投敌,至少也先将家中老母妻儿子弟暗中接出罢?”
杨瓴低声道:“陛下认定他是,便是了。夷他全族,亦是陛下做出叛国之人的下场,否则何以震慑三军。”
我喃喃道:“表儒里法,陛下心术莫测……”
杨瓴忽而拉住我道:“阿凰,你读了多少典籍?你长姊有给你请夫子教习么?”
我摇摇头道:“我坐不住,长姊就辞了我的女夫子,倒是皇孙常在书馆与我一道谈论书中教义”,我顿一顿,又问:“瓴哥哥,你看寻常人家里的成年父子,会时时争吵么?会因双方见地有分歧便酿出大祸么?”
杨瓴讶然道:“阿凰,你今日是chūn困糊涂了么?你这发问实在怪异,父子乃骨ròu伦常,怎会时时争吵,还致祸?”
我垂下眼睑自语:“既是骨ròu至亲,他们父子为何十天半月都不见一次……”
杨瓴忽而扳过我肩膀,一双美目she出明澈亮光牢牢盯住我的脸,问道:“阿凰,你在说……说你姐夫与他的……父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