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六支起脑袋想了想,点点头道:“这个倒是,神婆前几日施了一个乞儿,再前几日救了一个落水的孩童,再再前几日……”
他正掰着指头数数,忽而听见房中传来争吵声,那争吵声越来越大,几乎盖过了红灯笼的风头,盖过了大红喜字的风头,盖过了如意节的风头。
铜盆铁锅坠地忙,大珠小珠忙坠地。
夜的风,冷而沉,屋中反倒一片火红热闹,阿六将手盖上眼,稍一思忖,鼻涕眼泪一道儿下来了:“神婆大人动辄爱摔东西这一点,是怎样也不会变了。”
山猫们树竖起耳朵,贴在窗纸上,又捅了喜字的一口,眯着眼偷窥,好不惬意。
与其说是争吵,还不如说是一个新嫁的怨妇在抒发满腹的牢骚。
“我做些好事,得些福报,下辈子总要投个好胎,嫁个良人,欢欢喜喜的过一辈子。”
“哦?卿儿这辈子嫁了我,可是不满意?”
“不满意不满意,非常不满意,大大的不满意!你总是管我甚多,不让我多管闲事,不让我喝酒,不让我淋雨雪,也不跟我拌嘴,你这样对我,倒像是对一个没几日好活的将死之人了,可就算是快要死的人,我也没见过有谁这样待他的,你是不是脑子病掉了,坏掉了,秀逗了,才会这样荒唐的管着我,束着我?”
“我不让你多管闲事,是免得你积累成疾,不让你喝酒,是免得你醉酒伤了身,不让你淋雨雪,是免得你经受病痛折磨,我所做的一切,无非是希望你能长长久久的,长寿下去,像星光,而不要像晨露,像松柏,而不是做蜉蝣。”
……
山猫们因了这猝不及防的qíng话,微醺了,萌炸了,东倒西歪了,绕是夜深风冷雪花冻,秦二公子一张口,连茅坑里的臭石头也携着chūn风化雨的暖意柔qíng。
得,还有什么人能及得上这位公子阿哥啊?
还有什么人能将神婆大人给制得服服帖帖啊?
今儿总算是见识了。
☆、第八十五章
颜卿有时会做梦,梦中她为秦笙生儿育女,他们住在一座山上,山上种满松柏,寒风妖肆,柏影森森,他们子孙满堂。
可等她醒来,荒山野岭,只有糙屋一间,山猫一群,男人一个。
自七煞走出,她早已不能生育。
如姬曾告诉她,往界人可通行yīn阳两界,可掐算风雨,可识鬼神,她说了种种好处,唯独没有告诉她,往界人只一世寿命,一世之后,再无轮回。
颜卿有些想笑,二八妙龄时,她总觉得人生太过漫长,此生,她该经历的早已经历,该知晓的也早已知晓,也渐渐明白,人生最大的道理,其实是没有道理可讲。
然年华匆匆,人近耄耋,颜卿又觉得人生当真如白驹过隙,朝生如晨光熹微,暮死如霞光彩灿,一眨眼,便过了一辈子,一回首,已穷尽了一生。
华清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她恍然有些悟了。
最近她愈来愈嗜睡,身体也大不如前,年轻时总爱多管闲事出风头,老天报应,盲了双目,只能在夜晚看清些微星光。好在家有贤夫,家中事无具细皆不需她cao管,且能让人cao心劳神的并不多,活了大半辈子,平生所有积蓄,只一群山猫,一糙屋,一男人,仅此而已。
不过,活了大半辈子,她既无倾城色,却嫁有qíng郎。
这一世,说到底还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今日她昏昏沉沉中纵身入梦。
只是在这梦里中,她套着芷皙的壳子。
年轻时便是如此,很久很久了,直至风烛残年,垂垂老矣,她依然借芷皙的眼,dòng观着她的一生。
芷皙xing静,少时有一良伴,唤西坞,活泼好动,同芷皙很不一样。
两位小友好到不分彼此,她们的衣裳经常换着穿,她们的玉饰经常换着戴,什么东西是她的,什么东西是她的,早已分不清。
及长,芷皙心中多了一个qíng郎,唤鄂君,不想,良伴自小与她相扶相长,连揣着的心思也和她同是一个,亦倾之。
芙兮宫中,芷皙手执起一环碧绿玉镯,碧色中又夹带着点点淡红,血水般丝丝晕开。
芷皙沉静地坐在芬陀利池边,奶白色的烟雾淡化了她的眉眼,她端看着玉镯,眼神仔细。
“镯,西坞珍爱你多年,你可喜欢?”
玉镯不假思索:“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