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妃安然地点点头。
“那母后她怎么说?”赵祯脚步微滞,一句话,竟带出几分忐忑和不安,“她不会……真给儿子在承明殿放什么教引宫女吧?”
“官家以为呢?”
杨太妃失笑一声,转过脸,目光复杂地看向赵祯。这是她第一次仔细地端详自己养大的孩子,若非前日他匆匆赶去慈寿殿央她相助,她都还意识不到他亦是个大人。一个即将成家的大人,已经学会了伸展羽翼去庇佑他想庇佑的人,已经学会了以曲折迂回方式去达到自己目的。
眼前少年形貌俊逸,鬓若裁,眉如画,三分随了李顺容,七分仿似真宗爷。
可他与真宗陛下xingqíng大异。
真宗从不会为三两个教引宫女或是一二个太监宫侍而劳烦自己。眼前少年则不是。
“官家能告知小娘娘,为何突然想起教引宫女一事吗?”
赵祯一愣,低下头,面有薄红:“前日出宫,偶尔间听到茶坊内有人闲聊立后事。儿子着意倾听了下,才知百姓中还有人担心儿子……咳……所以……”
九五至尊婚前有无房里人都是百姓们谈论关注的焦点。他能身在坊间,安之若素地听完百姓闲聊,而后返回宫中与她分说,也着实是不容易了。
杨太妃闭了闭眼睛,眸底显出丝丝揶揄笑意:“坊间百姓所传也并非歹意。陛下对教引之事如此抵触,却是为何?”
赵祯脸色微赭,不知是羞是恼地转过头,躲开杨太妃的探寻视线,掌心似无意一般地轻柔地摩挲向腰间所挂玉佩。
这枚印刻着娉婷菡萏样式的羊脂白玉佩,杨太妃分外熟悉。三年来只要不是朝会大典,祭祀太庙的隆重场合,官家身着常服时,所挂环佩多为此物。它雕工jīng美,却绝非出自皇宫。对官家意义非常,却从来不曾为人所知,它究竟是何人所赠。
它就像承明殿时不时出现的花茶锦囊,荷包绣帕一样,明明每一件都那么平平无奇,可偏偏每一件都能被官家视若珍宝。旁人别说是碰一下,就是看了一眼,都已是万分不易。
“是跟她有关吗?”淑太妃略低了头,指指赵祯腰间,“是与这玉佩主人有关吗?”
赵祯手下一紧,默然地点点头。
小娘娘其实不必这么敏锐,她猜得越准确,就是越发清明地提醒他:他想念的人儿不在。
他与她靠着每月一封的书信彼此慰藉,可是自常州事发后,他连她一丝音讯都不曾收到。
只要一想到她身处水患灾疫重地,赵祯胸口就蓦地浮起一片细碎尖锐的痛,像是被人用锋利的指甲狠狠掐了心脏,让人连呼吸都觉得滞涩。
“她不会喜欢。”赵祯声音低悦,轻声呢喃地回答,“她其实,并不喜欢朕亲近其他任何女子。”
就算她从来没说。
可是以他对她的了解又怎会不知她何等样人?她并不是如她表现的那般温良乖顺,一副大家闺秀的贤淑样子。那个为人所知的弱质纤纤,清淡娇柔的郭氏二女,其实有一个叛逆、刚烈、又倔qiáng的内里。
她就像一把深埋冰山下的火种,远观时,人只畏其寒,畏其高,恼其冷,恼其坚。可是走近她,才知她灵动活跃,暖意熨人。即便他这样身处九重宫阙的人也会不由自主被她吸引,为她折心。
她信中曾言,己所不yù勿施于人。
那是个聪慧又内明的丫头,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冒出些子曰诗云的书袋话。究其根底,她想表达的不过是:他既然都不想她在江南为别家才俊倾心,又凭什么要求她喜欢他碰触旁家娘子?人心ròu长,他们都是一样。
一个巧言善辩的行家,连这般不可礼法的歪理从她笔下流出时,也只让他觉得立意独绝,言论新颖,他一时想不到反驳,亦不愿反驳。
杨太妃听他说完,黛色长眉微微挑起,眼望着赵祯曼声叹道:“官家,若教旁人知道你这心思,只怕要笑你天子至尊,却耽于儿女qíng长了。”
赵祯拂袖抬手,隐去面上一丝涩涩笑意:他倒是想儿女qíng长,可惜她人都不在他身旁。
杨太妃慈母温柔地看了眼在她话落后,眉宇活动一丝期艾幽怨的官家,不由柔声道:“太后娘娘并不曾打算为官家放置教引宫女。”
赵祯瞬间长舒口气,细长而深邃的眼睛因这句结论而迸发出层叠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