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眉心一松,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都这样大了,你还给他说故事听。”
我淡淡一笑:“微臣哪里懂得教皇太子殿下政事,只能说些陈年旧事,供太子参详罢了。还有两件……”
皇帝道:“罢了!不必再说。”说罢微微侧过头去,似有多此一问的教条愚蠢之感,“朝政之事,不提也罢。”说罢长长吁了一口气,不再言语。暖阳在身,清风沉密如诉。好一会儿,他睡着了,只是鼻息一深一浅,似是透不过气。
我不敢走开,依旧在他身边端坐着。他的眼珠转了两转,搭在龙头扶手上的左臂从被中滑了出来。我正犹豫间,忽然风大了。我拢一拢斗篷,晾在外面的指尖转而冰凉。我只得轻轻抬起他的腕,将他的手送入被中。
皇帝猛地睁开双眼,左手一缩,五指箕张,如笼扣下,紧紧抓我的手背。我不明所以,不知他病重之际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两下,骨节生疼起来。我唤道:“陛下……”
他瞪着我,辨认了好一会儿,神色方慢慢松弛,只是指间力道不松。我忙问道:“陛下要喝水么?”
他溘然长叹,露出两分幽冷怆然之意。一张脸像在冰水中窒闷了许久,手上愈加用力,恍惚而急切:“朕……刚才梦见李演了。”
我一惊:“李公公?”
皇帝道:“他对朕说,瑜卿是冤枉的,瑜卿……”说罢慢慢转过脸,奋力睁大空茫混浊的双目,死死地盯住我,“是冤枉的。”
我本不信幽冥之事,此刻竟不觉悚然,仿佛李演的魂魄就在不远处冷眼看着这一幕。若不是皇帝抓得太紧,我内心深处的惶怖与虚冷定会被他感知无疑。近午的日光饱含暖意,风小了,恰到好处地驱散些许恐惧。我定一定神,索xing将另一只手也覆在他凸起的指节,手心触到山石一样的粗粝和坚定。我淡然一笑:“冤枉?难道陛下责怪过皇后娘娘么?”
他一怔。是呢,在舞阳君之事上,他从未公然责备过陆皇后,更没有定罪。他只是一味地疑心和冷落。既无定罪,何谈冤枉?他所问非人,李演的梦更是所托非人了。我的回话,相对他愧疚而疑惑的心,实是空dòng而准确。他的手慢慢松了下来,一如他的思维已经远远跟不上他此问的初衷。他讷讷道:“是么?”
这一问彻底驱散了我心中仅余的伤感和柔qíng,我端坐如仪,笑意平和:“陛下累了,才会胡乱做梦。还是再睡一会儿的好。”说罢将他的左手送入被中。
皇帝有些心烦意乱:“朕睡不着……”
我笑道:“那微臣给陛下念书听。”
皇帝叹道:“也好。就念司马相如的《大人赋》吧。”
我顿时怔住,不觉一笑。他问道:“笑什么?”
我笑道:“好些年前在景园的时候,夷思皇后政事繁忙之余,也曾命微臣念过《大人赋》。”
皇帝有些意外,仿佛对陆皇后的喜好知之甚少:“原来皇后也喜欢《大人赋》。”
我一面招手命小简拿书来,一面悠然向往:“那时候皇后娘娘正监国,娘娘还问微臣,究竟是做仙人好,还是代陛下牧守天下好。”
皇帝定定地看着我。我只低头翻着司马相如的文集,翻书声似流水,缓缓倾落最后的试探与失望。良久,他力不从心地叹道:“即便是帝王至尊,亦不过是凡人。哪有做仙人快乐逍遥。”说罢转过头,目光向天,坦然无愧,“哪怕朕死了,魂魄也要在天上,好好看着这天下。朕要看太子能不能做一个好皇帝,看着这江山流转,将往何处去?!”
我淡淡道:“太子殿下会是一位明君的。”
皇帝含糊地应了一声。我终于翻到了《大人赋》,再抬头时,他眼角忽然多了一道银丝般的泪痕。他再没有说话,只合目听我念着,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眩眠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乘虚无而上遐兮,超无有而独存。”
念罢,我竟无力合起书,双手一颤,泪滴洇湿了字迹,书与泪一同跌落在地。风贴地chuī过,书页自左至右极快地翻过,眼帘中只剩了一页清冷单调的封底。虽然他的泪痕已gān,不知为何,我仍是忍不住用帕子擦拭他眼角的皱纹,不为别的,只是抚平他这二十年来的辛劳、疑惑和不平。入宫十年有余,这是我唯一能给他,也给自己的平和与温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