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沐烜一脸不耐地挥手:“罢免冯光培的旨意已晓谕六部,少他一人,朕的江山还垮不了!何况京师百姓闻得本朝国相将被处斩,无不敲锣以贺。可见公道自在人心,世人也不尽然无知!”
太后布满皱纹的唇角簌簌抖动。
夏沐烜一脸厉色:“朕只斩他一人,已然算是仁至义尽,换了在太祖朝时,定然活剐了他!”
太后怒了,抡起拐杖就朝夏沐烜砸了过去,破口大骂:“孽畜!你这个孽畜!”
我看得大惊,下意识喊:“皇上小心!”
太后突然发难之下,夏沐烜堪堪避过,凤首金杖敲在花梨木jiāo椅的椅背上,铿一声响,是真正的硬碰硬。
太后双目通红,气喘吁吁简直怒火烧心。
她气极反笑:“好!好!一个个都好得很!”又道:“皇帝能耐,已然有自己的主意了。这么些年,是哀家小觑了你!”
太后从未有过如此急怒的时候。
夏沐烜只是冷笑:“母后关心冯贼,倒远胜朕百倍!”
这话已说得露骨,竹息想是也知晓内qíng的,不由得浑身一哆嗦。
太后羞怒之下,蓦地伸出套着金护甲的小指向我,森然道:“掩袖工馋,狐媚偏能惑主!唐人评武后几句,哀家看,用在皇后身上,倒十分贴切!皇帝你是被她蒙了心智,一味受她蛊惑!”她缓一缓,不无讥讽地笑起来:“皇帝怎么不问问皇后,这么些年,她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到底是什么人?当真她就待你一心一意么?”
到这个节骨眼上,我算是听明白了。
先前一度说我祸乱宫闱,乃至gān政,不过都是虚应故事。归根到底,竟是拿捏到了我这个最要命的“七寸”。
我自然害怕。
困shòu之斗,非死即伤,如今她要拖我下水,自然会使尽招数。
然而我也不能害怕。
于是正色向夏沐烜道:“臣妾相信,言语可以粉饰,一个人的品格,却轻易不会折堕。臣妾自问聪慧有限,比不得武后果敢。如今又为皇上诞下二子一女,自然与皇上同心一气。倒是太后,一味攀扯臣妾,竟全然不顾沈氏的养育之恩了?”
夏沐烜听我一言,目中最后一抹温qíng终是抹去,尔后有层层叠叠的寒意涌上来,语气竟然还算平淡,就道:“当年力主朕除沈丛年时,太后倒能下得去狠心,如今换他冯光培,缘何就百般不舍?也是,夫妻骨ròu一家亲。这个道理,太后既一早明白,今日也就别怨怼朕狠心了。”
帝王意志不可违,夏沐烜已铁了心要诛杀冯光培,自然不能让冯光培活过明年去。
殿中烛火被风chuī得晃dàng。
太后颓然倚倒在凤椅上,许久无声。
人前,太后一贯以端肃示众,何曾有过此种落败模样,一旁竹息亦吓得软倒在太后脚边,向夏沐烜砰砰磕头请恩。
夏沐烜只视若不见。
永乐宫的正殿大而空旷,那样长久的静默里,太后突然认命似的,疲倦了神色道:“哀家如今总算知道,什么叫养虎为患,什么叫有眼无珠了。”
夏沐烜神qíng寡然,负手站在这一殿烛影摇曳中,喃喃道:“非是太后有眼无珠,而是天无二日,一山不容二虎,天下既已是朕的,自然谁也不能染指。”
太后突然自失地笑起来:“皇帝好深的心思。罢,终是哀家棋差一招。”
夏沐烜长久无声,复又摇头,喃喃道:“太后连棋局都未入,倒也算不上棋差一招。”
他那面色苍冷,语气更甚,拇指捏紧手上的玉扳指。
我知晓这是他动了杀机的样子,心头咚一下跳得响。
半晌后,果然夏沐烜背身过去,幽幽道:“朕近来连番梦到先帝召唤,称万般思念母后。为圆先帝心愿,今朕就赐太后千机引,好与先帝仙聚。总是儿子一片孝心了。”
千机引是什么,我并不晓得。
然而不容我多揣测,那头就见竹息一张脸刷地白了下去,整个人滚滚抖上来,像是惊惧到了极致。
口中道:“皇上,不能啊,万万不能啊。”
太后一反常态放声大笑,笑得老泪纵横。
她轻抚平顺的鬓发,一脸讽刺样子:“我的皇儿,竟还有这份心,可惜了。”一壁叹一壁道了数个可惜,视线雷电一样扫向卜正:“不必猜,这千机引的事,又是你一并告诉皇帝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