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既非清明,亦非冬至,问起坟葬,那老农却有些疑惑,过了一会,指指周围的荒地,道:“这一片也就是了。”
段成悦心中微微一惊,环顾望去,果然看见不少坟茔,只是墓堆极低,也无砖基,甚至连墓碑都没有。有些坟凑在一堆,有些坟却稀稀拉拉,都在荒糙掩映之下。仔细看,方能辨认。
段成悦皱起眉头,问那老农道:“无碑无字,怎么辨认?”
那老农露出极诧异的表qíng,反问道:“自家的坟,哪里会不认识了?”
段成悦微怔,随即哑然失笑。正是如此!自家的坟,怎么会认不出来?
老农挑着担,摇摇晃晃地顾自去了。段成悦在这一片矮坟前驻足。然而他要怎么寻找鬟姬的坟墓?
他知道未嫁女子夭折,身份极低,在这种村庄间,不过糙糙一埋了事。他有时想起鬟姬的坟墓,总有一个矮矮的土堆,总有数丛荒荒的青糙,却未想到,果真是只不过埋进土里而已。
段成悦在那里站了许久。直到侍卫悄声道:“王爷,太阳大,您别累着。”
段成悦蓦然回神,淡淡道:“回南都罢。”
他已经找不到鬟姬,鬟姬已经湮没于这偏僻huáng土之下。
马车开回南都,在大街转了个道,往回定安王府的捷径小路行驶。这条小路不宽,只能容一辆马车,然则也不热闹,极少堵塞。车夫将马车赶到小路,行了半道,忽然前面传来“当当”的锣声,好像官员出行开道。
车夫愣了愣,连声叫“吁”,把马车拉缓,停下。
前方果然走过来一行差役,拥着一顶绿呢大轿。车夫退也来不及,只得堵在路中。
段成悦这辆马车纹饰古朴典雅,一眼就能看出非贵人所不能乘坐,差役倒不敢呼喝,也停了下来。
段成悦的侍卫下车,走上前,问道:“是哪位大人的行轿?”
差役道:“是辅卿王大人。”
话音刚落,王大人已经掀开轿帘,沉声问:“怎么停下来了?谁人挡路?”
差役侧身让开,段成悦的侍卫上前行礼,道:“我家王爷的马车正巧路过,此路狭窄,因此堵上了。”
王大人听见“王爷”两个字,微微一怔,问道:“哪位王爷?”
侍卫道:“是定安王。”
王大人从轿中出来。侍卫赶紧回身,跑回马车,掀起帘子。段成悦在车中微笑道:“王大人,你有急事么?我往后边岔路,且退一退。”
王大人连称不敢,躬身道:“怎么能让王爷退?自然是下官退。”
段成悦见他一身官服,打扮肃然,微笑问道:“王大人此去办差么?”
王大人叹了口气,苦笑道:“陛下下旨,赐静安王御酒一盏,下官前去送酒。”
送酒!
段成悦脸色倏然大变。送酒,岂送一盏,岂需一位一品大员!段成悦眼前陡地浮起白瓷盏中碧绿的“chūn寒”。他的声音却还平静,简短地问道:“何酒?”
王大人微一踌躇,也简短地吐出两个字:“牵机。”
牵机毒酒!段成悦感到一阵寒凉从足底腾起,一种感同身受的凄惨登时在心间缭绕不去。他极用力地笑了起来,喃喃道:“这酒……可不好喝啊……”
“是,”王大人道,“不过……”
不过什么,王大人没有接下去说,只是毫无笑意地一哂。
段成悦忽地吐出一口气,疲惫地笑笑,道:“大人去办差罢,我要回府了。”说着,微一示意,侍卫便放下了车帘。
王大人回过神来,忙回头道:“退让。”
车帘放下的一瞬间,段成悦轻轻地闭上眼睛。牵机,段成弢回到翯城才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立时便是一盏牵机。也不过两年之前,他是先帝爱子,位尊权重。谁不把他当作未来的南帝?谁见到他,不需要恭恭敬敬,喊一声“王爷”?
到如今,所有的尊贵竟都走到了末路,只用一盏牵机了结。
段成悦心中,兔死狐悲的感伤愈发弥重。他们虽是夙敌,然而之间有什么过大的分别?他们同姓、同辈、同爵,都曾经尝过繁华,都受过无尽的荣宠……他们的区别不过是一盏牵机,一盏chūn寒!
段成悦心中蓦然绞痛,重重靠往车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