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烟一空_作者:羲冷(4)

2017-08-13 羲冷 古代言情

  西澜国主漱了漱口,又猛烈地咳了一阵,却还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你看那些烟花,不管多么明艳,终究都会落下来。烟花也好,人也好,其实万物都逃不脱一个盛极而衰的命数。但在踌躇满志的时候,就是没有人看透这个命数,总觉得可以翻手为云覆手雨。暄儿啊,你看看,这多可笑。”

  晟暄突然双膝跪地,大声道:“父王,儿臣深夜前来,只为求您一件事qíng。”他明白,他的父王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的想法,但他不能不开口。

  “暄儿,你从小不开口想我要什么。如今,你却这般跪下求我……说吧,你要什么。”

  “我要一道圣旨!”晟暄跪在地上,出语字字坚定,“我求父王一道圣旨,保全居雁阁上下!”

  “不行!”

  国主的回答坚决已极,若是在朝堂,识时务者必即刻递上另份奏章,而方才的议题早已在龙颜震怒时一锤定音。

  然而应晟暄没有岔开话,亦没有立刻叩首认错。他依旧沉默地跪于龙塌前,身形不曾移动半分。

  “你们都下去。”西澜国主摒退了所有的宫女侍从,右手一撑,在塌上坐得直了一些,看着自己的第二子,叹息一般地开口,“你起来罢……”

  “儿臣想知道,那道圣旨,儿臣是求到还是求不到。”

  “朕知道,自小,你母后不常亲自管你,宁妃待你是极好的。但现在这个当口,朕又如何能够将那些文官联名密奏上写的这些宁妃进宫前的事qíng压下去!”西澜国主将脸转向窗口,烟火一亮照出他乌发间的丝丝白发,“这件事qíng,你不必再说……”

  “父王最喜欢的也是宁妃,所以,即便知道欢儿不是您的亲生女儿,却还是将这件事qíng瞒了八年。既然这样,儿臣想问父王,如果连家都保全不得,又何以立国?”

  “放肆!你懂什么!”国主高声呵斥,手中茶盏同时掼下,应声炸裂在晟暄面前。

  晟暄不住一震,低垂下头,目光随意在地上找了个焦点,依旧平静坚韧。仿佛借着一份执意,将整个人凝作了磐石。

  寝殿里只是静,静得让人心里无端生出惧意来,静得好似能听见燃着的香料升起袅袅熏风。

  “家国家国,说什么以国为家,九五之尊上的人,其实连个自己的家都是算不得有的。”良久,国主叹息似地开口,右手按压着太阳xué,带着一丝倦意看着跪于chuáng前的少年,“这十几年,朕越发言不由衷,行不由衷,不过是同个人偶一样,将这场以‘继承’为因的剧目看了个仔细,间或转向这边或者那边。朕图什么?朕要的是国泰民安,但朕自己什么都来不及图,什么都图不到。现今,家已经先了乱起来,国乱大概也不会远。那么多人看着这些繁华,却不知道,根基其实早就开始动摇了。”

  看着锦衣袖口伸出的病态苍老的指骨,应晟暄心中泛出一阵酸楚:父王的确是老了,那个曾经紧握缰绳驰骋边关笑看云落的国主,已经在光yīn里被数不清的暗流急湍冲刷得只剩了枯槁形容。

  如果说,当今国主保全的是一个表面繁华平和的国,他应晟暄想保全的,就是一个看似和睦的家。

  大皇子应晟明同他一处长大一处从师,虽是异母兄弟,待他却是极好的,jīng致吃食、灵巧玩物,总是两人一同分享;离王后是他的亲生母亲,除却那些不经意间露出的劝他入主东宫的话,待他几乎是宠溺的;而宁妃纪空雁在还未进宫诞下女儿前,他叫她“雁姨”,她那份出身中州大胤朝的温柔,如若chūn风。这样的家,如果不处在这样的高位,如果不为背后的势力推上làng尖风口,大概,将会继续是一个家罢……

  懂事后,晟暄就知道症结何在——金殿上的龙椅只有一把,应晟明是长子却不是嫡子,他是嫡子却不是长子,纵然他不愿意争,他的母后甚至是他母后的家族如何能够放任不顾。他亦深知,作为夹在两方势力中的人物,不忍伤害其中任何一方,只好什么都不做。而最好的逃避办法,莫过于不问世事,骋意山水文墨。但他身体中的血脉注定他将与这个国家纠葛终身无法脱离,尽管他平日里如若闲云,却依旧能从那些鹤林友口中得知当今被繁华小心粉饰着、却从底部开始渐渐腐败溃散的国家。

  此时,应晟暄跪于塌前,不敢再抬头去看国主病容间依旧闪烁着明亮光芒的眼睛,因为他什么都不能做。于是,他心中的愧疚如同带刺的藤蔓,紧紧缠住心头最柔软的地方,毫不客气地将细小的疼痛一分一分刺进血rò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