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所有的士兵纷纷跪下山呼万岁,晟暄看着帝明英武的背影,却缓缓低下头去。他知道,那和一个冲出囚牢夺路而逃,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他知道,自从沧làng夫人走后,帝明是怎样憎恶着幽都——这个地方将他一生的幸福贪婪地吞噬,再开出一片伪饰艳丽花朵,为增添自己一抹名为“权利”的慑人容光!
雪莽原(二)
十五万人马出了幽都,一路北上。黑底银绣的王旗在风中招展,其下,涌动着盔甲利器闪烁的光芒。披坚执锐的士卒脑中,浮华都城的印象越发模糊,逐渐加紧的风沙硬是将零散的小事琢磨成最刻骨铭心的记忆。就好像是曾经青梅竹马的恋人,纵然并非真的那样美丽,至今回想起来,却依旧笑着说那是终生的牵挂——一口咬定,没有片刻迟疑。幽都角落中肮脏的水渠、半夜偷偷出来的乞丐、掀起街上尘土的跋扈马车……此刻,这些消失殆尽,脑中只沉淀下huáng昏时候的紫秋罗,幽幽地开在街畔,故作害羞地吐出一丝丝芬芳馥郁。
突然又一阵狂风,挟带着沙粒扫过行军队伍。秋澈尽管已然眯起了眼睛,却还是迟了一些,只好把缰绳归到右手中,放慢速度,左手轻轻抵着眼角,好让眼泪快些将沙子冲出眼眶。
“眼里进沙子了?”一侧,卓忘机催马上前与秋澈并驾,边说着,边递出一条雪白的面纱笑道,“还是戴上这个,免得到时候,连敌我都分辨不清了。”
秋澈吃了一惊:“这怎么……”
“小欢儿专程请人用雪蚕丝织造的,说是路上风沙大,一定要给‘秋澈姐’。难得这小丫头有这番心思,你不拿,我便替你收下了。”
秋澈犹豫着,却依然没有伸手接过这jīng细雪白的织物。
面纱本是西澜女子最普通的饰物,在幽都,名门世族的待嫁女子上街时,都带着面纱,以便掩去浓艳的宝石光彩和美丽的妆容。根据出身不同,面纱的质地也不同,其中,又以素洁无匹、轻软薄韧的雪蚕丝为最上品。
然而,秋澈是将门之后,自小被当作男儿一般教养,大些之后,又供职北衙云岘军。尽管她出身世族,却对这些饰物没有多大讲究,穿惯了武将常服,束惯了头发,每每换回女子的装束到觉得有些奇怪。因而,当她出发前去亲王府辞行,尚欢将面纱给她时候,便以不合适行军为由,推谢掉了。
见秋澈还是不接过面纱,卓忘机收起了脸上常年挂着的谐谑笑意,直直看进秋澈碧绿的眼眸,目光坚定:“你不要担心带上面纱,被蛮人看到抢回北陆做侍妾。万一那样,我便会将你抢回来,不惜一切!”
秋澈目光一亮,却立刻低下头去,只让人看见嘴角浮出的一丝微笑:“忘机,我记得那天在亲王府,你就说过这句话了……只是这次多了‘不惜一切’四个字。”
卓忘机微愣,gān脆将手中雪白的织物扔到秋澈怀里,笑得剔透明亮:“快拿去!打完仗回去以后,要是脸皮变得和这沙地一样粗,有你哭的时候!”
秋澈放心地将缰绳jiāo给卓忘机,笨拙地双手带上面纱,望向空中时,却孩童一般微微惊呼:“你看,雪!”
九月初,正是幽都枫花如火的时节,而毗邻雪莽原的地方竟然飘起了细雪。冰凉晶莹的小雪珠落到秋澈的掌心中,却在她递给卓忘机看时,悄然融化了。
“离雪莽原不远了。”卓忘机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眸底没有秋澈那样的惊讶。他摇了摇头,仿佛是借此驱散在脑中盘桓多年的记忆,淡淡道:“十一岁之前,我生长在这里,如今,终究又回来了。”
雪莽原在西澜北,只需一个名字便足以让习惯炎热天气的西澜人面露难色。因为北面屏山的阻隔,即便是北陆,也没有如同雪莽原这样的酷寒。如“雪莽原”三字所述,那正是终年皑皑一片的荒凉之地。那里没有四季之分,苍茫之天上,灰浑的日光透过云层照she下来,却漫不经心,没有半点温暖。每年五月中到七月末算是雪莽原的暖季,气温略略上升,戈平河上的冰层“咯吱咯吱”脆脆地响,墨绿的苔藓首先从融去积雪的漆黑岩石上显露出来,然而白色逐渐退去的贫瘠土地上刚探出嫩绿的糙芽,便又立刻被八月末开始旖旎的细雪轻轻盖上。这片苦寒的土地上,没有屯民,只有犯重罪的流放犯,和三两只以死尸枯骨为食的秃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