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如新_作者:亦舒(26)

2017-03-15 亦舒


    她掸开我手,娇嗔说:“你别把我当低能儿。”

    “我哪里敢,你最聪敏不过。”

    “你这样看我:聪明?说一个人聪明,未必是称赞他。”

    我握住她的手,“让我告诉你王家的故事。”

    “我爱煞王家铺子:小小一块磐石,一个避难所。”

    “我是一个读历史的人,华人挣扎史我最清楚不过,百余年前,洗衣店被视为落后、肮脏、黑暗的地方。”

    “洗衣业最gān净,怎会成为代罪者?”

    “手作业没有权势,最受欺凌,百年前王氏洗衣店玻璃曾被打破,招牌拆下,当时没有警察愿意出面,华人自组警卫,王家男人把妇孺锁在楼上以策安全,只能吃面包喝糖水过了好几日。”

    “市面怎样平静下来?”

    “政府颁布排华法,群众息怒。”

    “为什么还留下来?”

    “因为无路可退。”

    阮津追问:“你可恨外国人?”

    我不出声,感qíng复杂,一言难尽。

    “现在,廿一世纪,你与他们一起生活,你可觉得自己是二等公民?”

    我知道她想打探清楚,她也想在北美居留。

    我轻轻说:“这块大洲的原住民统称印第安人,五千年前自西伯利亚徒步过阿拉斯加亚留申群岛陆桥在北美停居,现在,政府管印第安人叫‘第一民族’,其余全是二等公民。”

    “这样说来,倒也公平。”

    “可是,任何社会都一般势利,资本主义以财富分阶级,大石翻转,阳光不到之处,yīn暗面肮脏可怕。”

    “志一,与你说话真有趣。”

    “当年家乡闹饥荒,伯父告诉我,太公虽然吃苦,但是一年总还能寄四五十美元回乡,那好算是巨款。”

    阮津点头,“有那么能gān的祖先,你一定很骄傲。”

    “事实刚相反,我家姐妹不愿提起。”

    长娟常常羡慕同学家长是专业人士:“严显威的父亲是建筑师”,“列高的祖父在香港是鼎鼎有名脑科医生……”

    洗衣,那算是什么。

    阮津忽然问:“谁教你中文?”

    “学校。”

    “开玩笑!”她惊讶。

    “小学一至六年每星期在中华会馆学习,教师全是义工,稍后,公校亦有中文科,我又读了六年,学习时间比法语还长。”

    “你可有遭到歧视?”

    “今时今日?即使是绿皮肤,只要有本事,一样受重用,资本家不会与公司利润作对。”

    “志一,我自你处学习良多。”

    她伏在露台看风景,臀部与长腿线条曼美,我忍不住把双手搭在她细腰上。

    她柔软地把上身拗过来与我亲吻。

    不回去了,我同自己说。

    不回去了,有人在我耳畔响亮地说。

    我与古仲坤律师见面,说及我的意愿。

    古律师只是微笑,“是的,这个都会的确迷人,许多外国人来了不愿走,就此一辈子,从前殖民地的官,还有欧美来的生意人,都娶了华人为妻,在此终老。”

    说了等于没说,听了又叫人舒服,古律师不愧是高手。

    “可是,”他终于给我忠告:“你还是得回去才可以申请阮小姐。”

    “没有其他办法?”

    “那些途径,并不适合你。”

    “可以讲给我知道吗?”

    “我也不十分清楚,如果你真想知道,一些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可能有主意。”

    我低头不语。

    “一切还是合法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