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环蚀_作者:亦舒(17)

2017-03-15 亦舒


    “竞争也很厉害吧。”

    “做和尚都讲斗争,”妹妹笑,“不然谁做沙弥,谁做主持?”

    我忽然觉得妹妹不简单,谁说她没有心思。

    “玩了大半世,也得做点事了。”

    “你有的是时间。”

    “也有的是十五六七八九岁的小女孩。”

    我不出声,这真不似她嘴里说出来的话。

    她说下去,“在欧洲,还好几次做梦,梦见自己真的变成一只鹰,自由在空中飞翔,飞回家中,飞入露台,同你们打招呼,但是你们不认得我,姐姐,在梦中,只有你说:那只鹰好面善,只有你肯伸手出来抚摸我翅膀,所以,无论做什麽都很难获得绝对的自由。”

    我有种不祥的感觉,“那麽想家,还不回来,为着什麽呢?”

    “所以终於回来了。”她微笑说。

    “你应是快乐的。”

    “快乐?”她笑意更浓。

    “你不见我,日做夜做,不知为了什麽,无限束缚,无限牢骚。”

    “你看不开。”

    “我早看开了。”

    “还看得不够开。”

    我看小妹一眼,说得真对,还是不够涵养,还是有所求,还是盼获得赏识,得不到,所以生气。

    这使我想起一位女同学,家中简直是医生世家,但是她平和地愉快地满足地做她的女书记,周末与旧同学聚餐,十多人中最恬静的是她,我们诉苦诉得睑青唇白,她只嘻嘻笑。收入最少是她,地位最低微的亦是她,快乐与权势及金钱有什麽关系呢,一点也没有,但上了这条路,怎麽回头?

    小妹说:“在这个城市里,很难做得道高士,姐姐,待我赚一笔,我们趁早退休到欧洲小国去住。”

    “退休?”我笑出来。

    “为什麽不?只要五十万美金,我同你已可舒舒服服收取利息在任何一个小镇过活,为什麽要待七老八十才退休?我们一生中美好的时光不多,不可能全部奉献给工作。”

    小妹的调调终身不变,我甚觉宽慰,生活不是没压力,但她没有屈服。

    “要把父母也带走。”

    “他们不会习惯。”

    “那我怎麽走得动?”

    “不是没有你不行的。”

    “小妹!”

    “真是人xing枷锁。”

    “无论如何,父母需要照顾。”

    她学我的口气,“无论如何,功课要做到一等一。无论如何,风度与涵养都要比人高。拿了薪水,告一天假都是犯罪。在家是孝女,将来给了婚,又要做廿四孝老婆,这一生为搏几句浮面的颂赞,就消耗完了。”

    颂赞?我从来没听过。

    “跟随我吧。”妹妹说。

    这真是个至大的引诱。

    “至少让我供你到外头去念两年书。”

    我心动。

    “我欠你这个qíng,真的,姐,要是你愿意,放下担子让我接班。”

    “两年後还不是要回来。”

    “小姐,”她笑,“松两天也是好的,长命功夫长命做。”

    “两年后又要从头开始,更加辛苦。”

    “你看你,谁担保两年後的事?姐姐,别神经好不好?]

    “你那麽神化,我一走,你接着也走,这里这摊子谁顾?”

    “红尘深陷。”

    “多谢你的好意。”我笑。

    “不去?”

    “不去,走不动,不舍得。”

    “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得了急病,不得不去,又怎麽办?”小妹椰检我。

    “那我没话说,但我不能早作准备,放下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