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电梯,她说:“鲍蒂昔里。”
开电梯的人点点头。
我忽然之间爱上了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八百哩远跑到意大利,到了翡冷翠,不去卖时装、哺士卡、手皮包,走那么一大段路,到乌菲兹来,只会说一个字:“鲍蒂昔里。”为了看一张画。
我跟在她身后。
开电梯的人把她带到四楼。她握紧着拳头,很紧张的奔出大理石走廊,拉住人问:“鲍蒂昔里!”人家微笑,指点她路。乌菲兹太太,走十天十夜也看不遍。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决定只来看鲍蒂昔里。
我跟在她身后。
她一直奔,奔过那些走廊。意大利是艺术之都,共有几百万件艺术品,他们自己也数不清楚,最好的都放在梵蒂冈,但是梵蒂冈独立了,不算意大利,所以还是来翡冷翠。
昨天我才去看了大卫像。看了三个钟头,心头有一种哀伤。觉得米开朗基罗才配为人,我算是什么?蝼蚁。
这个女孩子并没有看别的艺术品,她直走到放鲍蒂昔里的房间去,一到了那房间,见到了“维纳斯出世”,她就呆住了,是那种真正震惊,仿佛家里出了什么大事,仿佛看到了jī蛋大的钻石,她完全呆住在那张画前。
意大利的美术馆是全世界最蹩脚的,并没有气温调节,大热的天,她的头发几乎会滴出汗来,她的T恤全湿。我觉得她与维纳斯出世的时候有一种同样的美,一种以惊讶的态度看世界的天真。
维纳斯出世这幅画是没有办法复制的,我看过多少复制品,都不会像真的。太美了。维纳斯的金发边沿上闪着金光,她那独有鲍蒂昔里的鹅蛋脸,大而郁气的眼睛,小而下垂的嘴唇,那只下巴微微的下坠,踏在一只扇贝上,赤足是完美的。
颜色有一种yīn沉,沉得跟天津地毡一样。今天是这个颜色,过三千年也还是这个颜色,这就是无法复制的道理。扇贝上的金边我从来没有在画册上看见过。
她的眼泪缓缓的流下来。
我觉得很奇怪。
我不会为一张画而哭,永远不会,除非那张画使我想起一件事,一个人。
她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她用手擦去了眼泪。
她转过头,看左方的《chūn天》。但是没有多久,她低下头,坐在画前。我坐在她身后,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也许她被人盯梢盯惯了,根本觉得无所谓。我坐在她身后,拉了拉她的发梢,她马上觉得了,转过头来。
我向她笑笑。
她也向我笑笑。她是那么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我说:“美丽的画。”
她点点头。她犹疑了一下,然后开口跟我说话。
她说:“很久之前,有一个人,说我的脸,像鲍蒂昔里的维纳斯。他当然是骗我的,可是我听着很乐意,你知道,女人就是这样子。”她又笑了笑。
“他没有骗你,你真的有一张鲍蒂昔里的脸。”我说。
在外国,只要碰到本国的人,随时可以谈很深入的话。
她说:“他走了。”
我点点头。
她说:“我希望他找到一个毕加索脸的女人,三个鼻子。”
我笑,“也许他找到的是粉红时期的女人。”
她也笑。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含笑。”
“好名字!”
“像广东娘姨的名字。”她说。
我重复一次:“好名字。”
“我回来再看一次这幅画。其实是划不来的,你明白。可是……我只是一个女人。”
“只要你认为值得,那就值得,”我说,“这幅画可以看一千次,你看维纳斯,随时便会踏出来似的。我一直没想到这张画会有这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