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难过?”
“不。”
“她是你的母亲。”
小四笑,“我知道,真滑稽,是不是?有时候我坐在一旁,冷冷在一边看着她,心里二万分的诧异——她,我的母亲?生我的人?我只想骇笑。”
“她的确是你的母亲。”
“对不起,我从来没这种感觉,我讨厌她,我只希望此刻我在外国,远远的,看不见她。”
我说:“她已经要死了,她是你母亲。”
小四的声音提高:“我有过选择没有?我有没有签过合同,说明永不反悔?只不过她不停的生生生,我是那堆不幸孩子的其中一个,我就得每一分钟像只羔羊似的跪在她面前,然后说:‘妈,我感激你,因为你赐我生命。’老老实实的告诉你,我从来不想跑到这个世界来,生命闷烦而且不幸。”
“小四,你非常的粗鲁,她已经要过去了。”
“她可以去地狱。”
“她是你的母亲。”
小四静下来,“妈妈只是一个字,爸爸也只是一个字,我谁也没有。假使我谁也没有,世人恐怕还会同qíng我一点,我到底是活在世人当中的。”
我不响。
小四说:“我头痛。多年前我做过一个梦,梦见她将死,躺在chuáng上,清晰的是,每个人在那里,还有陌生人,我们都非常冷静,有人甚至在嚼口香糖。她在呼吸,非常沉重,一下一下,然而她没有咽气,闹钟响了,我又得起chuáng去上班。”她耸耸肩。
“这次是真的,不是梦。”
她疲乏的笑,“分别在哪里?做梦才好,可以醒,做人也好,可以死。尤其对毕生潦倒的人来说,死真是喜讯。”
“如果你那么讨厌这个世界,你为什么不马上去死掉?”我厌恶的说。
“我不知道,我没胆子吧。我曾经花很多时间想过这个问题,我很怕。”
“那么尽量爱这个世界,爱你身边的人。”
“我试过,但是他们不爱我。”
“你没有希望。”
“我并不恨人。我惟一厌恶的——”
“是你的母亲。”我接上去,“我知道,我承认她是一个荒谬的人,但是你可以让她去。”
“让她去?自我十岁开始,她无时不与我作对,念小学时有一天,她打开皮夹子,发觉少了一块钱,一块钱!她奔到学校来,大声叱骂,披头散发,红着脸将我自课室拉出来,当着四十个学生,当着老师,吼道:‘一块钱!一块钱!你这贼!拿出来!拿出来!’她用那大力的手打我。自那一日开始,我心中答应她,我一定不会辜负她,我一定要做一个贼来报答她。”
“你果然偷了那一块钱?”
小四笑,“我没偷,是别人偷的。真滑稽是不是?但是以后在小学我没有过过人的日子,每个老师每个同学都窃窃私议‘贼,贼’。一块钱,而她可以自家奔到学校去打我一顿,伟大的母亲。”
“多年前的事了,她现在要死了。”
“我真讨厌她。”
“小四,看看你,你现在不是很好吗?”
“是的,只要她不败我的事,我还好十倍呢。”
“你父亲呢?”
“我父亲?”
“小四,为什么你不离开他们远一点?假如你那么恨他们。”
“离开他们?你开玩笑?他们是我父母,我们要互相等对方先死。”
“小四,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机会。君不见我那些能gān的亲戚们,哪个不是走得远远的,就差没改名换姓呢,我是最没用的,不得不回来出丑。”
“这是不对的。”
“我的心中充满了恨,不是夜半风竹敲秋韵的恨,而是那种美莱村大屠杀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