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人儿_作者:亦舒(11)

2017-03-15 亦舒


    太懂事了。

    一下子喝完一瓶酒,又再一瓶,这种饭桌酒是喝不醉的,我也不与她分辩。她身上衣服永远太薄,冷死贪潇湘,这句粤语便是用来形容她的。

    她也很倦了,用手托着头,面孔上的粉全部到了掌心中,她掌心中还有什么东西?

    她可怀念之骤?

    只字不提,真是女中豪杰。但是为什么她的嘴角笑,而眼睛从来不笑?每个人都有他的心事。

    她吁出一口气。

    我付过帐,她一叠声道谢。忽然趁着酒意握住我的手。“之骏,如果你不是这么年轻,不是这么纯洁,我倒是很希望有一个家。飘泊这么多年,不论碰到什么,后果自负,我也很厌倦,有时候半夜听着收音机,辗转反侧,会得流泪,之骏,没想到我会这么傻气吧。”

    我将她的手贴在脸旁。

    看上去,我们太像一对qíng侣,我的心发酸,五脏六腑缓缓绞动,全部变了位置,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是我与你没有共同点,不能相处,之骏,你明白吗?”她双眼润湿。

    我鼻子犹如被人击中一拳,发酸发痛,泪水直流。

    她给我纸手巾,我成叠地掩在面孔上。

    这就是现代的十八相送了。但我连女方的罗帕都得不到一块,因为女人已不再用不合卫生的手绢。

    但人们的感qíng还是划一的冲动与不稳定,我不只为自己悲哀,也为全人类悲哀。

    我与她离开餐馆,在街上被冷风一chuī,她忽然呕吐起来,我搀扶住她,她吐得很厉害,秽物沾在身上,刚才吃的菜全部报销。

    她一时间喘不过气来,面孔呛得通红。

    我用手帕替她揩眼泪,也无暇到停车场去取车子,叫部街车就走。

    她躺在我肩膀上,尚紧闭眼睛,两瓶白酒而已,空肚子就醉得那样。

    我用外衣遮着她,怕她着凉。

    多年前,我听过一个故事。那时何莉莉还没有嫁赵世光。她喝醉,吐得赵一身,他不但不生气,还亲自开车送她回家,用一只手驾驶,另一只手被她枕住睡,动也不敢动,压得麻痹。

    后来莉莉说:“见他对我那么好……”

    真是温馨的故事。恋爱中男女很少有这么甜蜜的回忆。多数事想起来都是恨。

    以前喝醉的都是男人。

    现在……真是男女平等了。

    到她公寓,我把她送上去,她还是不行。我在她手袋里掏出锁匙开门,扶着她在沙发上躺下。又在浴间取过毛巾垫在她头下,浅灰色的丝绒沙发可禁不住折腾。

    她隔些时候又吐几口,没想到一只胃可以装那么多东西。看着她那么辛苦,真不好过。

    何必呢,上下班还不够折磨吗?何苦还要使ròu体受苦。也许身子苦楚,可以把思想自jīng神方面转移过来。

    我看看自己,不禁苦笑,一身新西装皱得似咸菜,索xing脱了外衣。

    到天快亮的时候,七弟总算睡了。

    我也在地上打了个吨。

    天亮时她在沙发上呻吟,我给她喝水。她颇为蓬头垢面,奇怪我老在这种不正确的时候看到她,所以我爱她,也不是因为她美。

    她醒转,也不道歉,亦不道谢,一切尽在不言中,匆匆打点,打算上班。

    从浴间出来,她又变为一个标致女郎,只不过面色奇差,扑一点粉也许看不出来。

    不打算告假,一定是有重要的会议要去参加。我也是,倦得金星乱冒,但是有两节课要上,没人替。呵,没人替。

    她抓起衣裳,我们出门。

    清晨的太阳使我睁不开眼睛来。

    我与七弟分手。她已完全刚qiáng起来,心不在焉,大概是要急急回公司准备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