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不_作者:亦舒(69)

2017-03-15 亦舒


    她说:“那是因为我不搓麻将。香港人如果全体放弃打麻将三个月,那种人力可以盖另外一座万里长城,然而万里长城还有什么用呢?所以大家还是搓麻将吧。”

    她的歪理真是好笑的,但是笑后也觉得是事实。

    她非常成熟,与她说话是一种享受。

    我是怎么认识她的?

    对了。

    一个表弟的婚礼,在礼拜堂举行,她坐在我前面,我坐她后面的一排,她的后颈让我看得一清二楚,我只看到她卷曲的短发,耳朵长得那么秀气,我晓得女孩子勇敢,喜欢穿耳dòng,但是每双耳朵穿两个dòng,一共戴四副耳环就显得有点怪怪的了。她偏偏就那样。

    她偶然转过头来笑,我马上爱上她了。她的气派是无法遮掩的,于是我立刻叫人介绍,人冢说:“唐,这是安琪。”我马上抄下了电话号码。

    是的,是这么样开头的。

    我不会忘记她回头的那一笑,那么潇洒,她戴着一顶小糙帽,帽子一层网,都是米色的,我见过含qíng脉脉的笑,豪慡的笑,温柔的笑,但是最吸引我的,却是这一种不在乎的、微带轻佻的笑。

    婚礼完毕后,她向新郎新娘道别,那日下微雨,她的一双米色皮鞋溅满了泥斑,她不在乎,照样往水里踩,看都不看,开车走了。

    我能够找到女朋友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奇迹,多少女孩子在我眼前走过来走过去,我只是凉凉地看着,微笑也没有一个。那种平凡的漂亮,地fèng里扫一扫一大堆的漂亮,家里面开杂货店式的漂亮有用吗?我的妻子是要与我过一辈子的,我怎么可以冒险乱娶一个?我太爱自己了,我甚至不肯乱jiāo女朋友,凭什么这些女人以为自己有天赋的本钱就可以从街头睡到街尾?

    女人有时完全是水准问题。安琪的水准那是没话讲的,能够看懂她的人还没几个。多数人会计较她穿得素,她看太多的书,她太骄傲。是的,她与人群相处得不好,但是那些人群怎么比得上她!怎么会明白她,她根本没有损失。

    她的世界与他们的世界不一样,何必要勉qiáng她?只要我们两个人可以有共同的世界,那已经足够了,世界只需要两个人共组,人越多越乱,把双方父母兄弟姐妹亲友方算进去,大家也别结婚了。

    安琪与我一样,有点目中无人。

    目中为什么要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人呢?传统的想法真是好奇怪好奇怪。

    安琪每天早上起来,面对一个令她痛苦的世界,陌生的人,陌生的城市,她无法适应,却勉qiáng着她自己去适应,粗心的人们在她身边晃来晃去。

    她说:“这是一个钢铁水泥的世界,我落后了,我还活在象牙塔里,不肯接受现实,是我该死。”

    这么多粗心的人。

    她说:“我不是没有好处的,我的好处很多,只是人们看不到,他们看不到。

    她曾写信给很多朋友,朋友们都是那么粗心,把信看完,扔了,于是她以后也不写信。她失望是那么大那么多,说不完说不尽的,所以笑中有种无可奈何的味道,从来不是真诚的笑。

    她没有男朋友。请吃饭看电影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可是没有固定的、对她负责任的男朋友。

    那一天我约她去音乐会,她来了,穿黑色的纱裙,珍珠耳环;她是那么美丽,令我心折,她手中拿着一只手袋,小小的,抓紧在手中。

    我伸手过去欢迎她,她笑,“唐,你真多礼。”

    我笑,她的手一松,那只手袋掉在地下,我连忙为她拾起,在手中一看,却已呆住了,为什么如此熟悉.金属网织的,小巧的,放在手中冷冷的。

    我抬起头来看安琪。

    安琪还在笑,“对不起,我就是这样,乱掉东西。”

    “哪里。”我一边说一边把手袋还给她。

    用这种手袋的女人真是太多太多了,我怎么可以这样多心?这是随街可以买到的东西,没什么稀奇,虽然是这么凑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