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天_作者:亦舒(14)

2017-03-15 亦舒


    对于我自己的幸运,我简直抱看内疚,工作起来,份外卖力,将勤补拙,十几年来也没见大错。

    但是一到回南天,我就迷糊。

    多年前的初恋、失意、顶漫的经历,一股脑儿在这个时刻转上心头。

    晚上睡不着,跑到露台去站着,白茫茫一片浓雾,衬着妻种植的海棠花,我更加不想回到chuáng上。

    早上妻与孩子们起chuáng,见我gān坐着抽烟,也会打趣我几句:“谁道闲qíng抛却久,每到chūn来,惆怅还如旧。”

    妻是十全十美的妻,我尊重伊,并且敬爱有加。

    她也是大学毕业生,父亲老拍档的女儿,与我可算青梅竹马,为了孩子们,她放弃高薪的工作,在家做褓姆,但又永不落伍,永不噜嗦,十多年来,维持一般体重,相貌端庄秀丽。

    我还有什么抱怨?

    一般人口中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人土,不就是我?

    倒底少了什么?

    我每天提起公事包去上班时,就问自己,是少了什么,令我晚上睡不着觉,早上不愿起chuáng,白天不肯好好工作,下班觉得无所字事?

    抑或是多了什么?是这种cháo湿的风?

    大声对女秘书抗议:“谁把非洲紫罗兰斓我窗台上?最恨这种花,贱得要死,要不别摆花,否则替我订上得台盘的花。”

    女秘书只好一阵风取走盘栽。

    她们是不会明白的。

    有些人的心思,像非洲紫罗兰。

    妻说:“我有表侄女自加拿大回来,如何?去吃顿饭?”

    我咕哝:“又住我们家客房?”

    “人家早已租了房子。”

    “少不免天天到咱们这里来搭顿晚饭。”

    “别小家子气。”妻笑。

    “加拿大与美国回来的孩子,感qíng粗糙,huáng皮白心,有啥学啥,最没有味道。”我伸懒腰。

    “男人的牢骚,没人比你多。”妻还是好脾气地笑。

    我说:“没法度,四十了,四十更年期。”

    “听听这是什么话。”

    妻是广东人─亲戚─多,表妹表弟一大堆,这些表什么又生下一大堆孩子,都是咱们小一辈的亲戚,都要自我们处得到照顾,我不是嫌烦,而是提不起这许多jīng神与他们攀jiāoqíng,一个个咬着口香糖,烂布裤,动不动一扭手指,发生响亮的一声“啪”,拉我滑水及吃中菜去,我吃不消。

    尤其是清明时节,雨纷纷的cháo湿天,我走不动亦不想走─

    那餐晚饭我藉故公事忙而缺席,躲在家中看武侠小说,孩子们坐在我身边看电视,其乐融融。

    妻回来时我元龙高卧,正在享受,问她:“这么快就应酬完了?”

    “小声,人家在外边。”

    “谁在外边?”

    “我的表侄女。”

    “不是说自己找到地方住了吗?”

    “少废话,起来招呼招呼客人。”

    我懒洋洋的坐起来,换上件比较光鲜的衣服,甫跟妻来到客厅,就呆住了。

    那个女孩子!

    她早已穿着夏季的衣裳,白色的衬衫,白色的裙子,那黑而浓的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子,大眼睛炯炯有神,她朝我看来,我被她那青chūn气息bī得透不过气来。

    “囡囡,过来见表姑丈。”

    “姑丈。”她向我点点头。

    我gān笑两声,“一表三千里,”我说:“这里面到底隔了多少层的关系?”

    她笑,不出声。

    妻说:“是立虹表妹的女儿。”

    “立虹?我不记得。”

    “三表姨妈堂兄那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