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天_作者:亦舒(17)

2017-03-15 亦舒


    但妻像一口清茶,她像烈酒。

    我已老大,我受不了酒后的痛楚。

    我的心跳得几乎没跃出口腔,谢天谢地,终于到她的家。

    雨下得似面条般粗。

    我替她开门,撑着伞,但飞溅的雨一下子淋湿她白色的衬衫,薄薄的布料贴在她蜜糖色的皮肤上。

    我打着伞,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将双手cha口袋内,亦无动作。

    过很久,我说:“再见。”

    她咬咬嘴唇,转头走了。

    那天回到家中!我发脾气说菜色不合胃口。

    妻诧异:“你怎么了?”

    我恨她无动于中,她信心过份充足,以为结婚十五年之后,丈夫就是煮熟的鸭子,cha翼难飞。

    我让她继续有信心下去,还是令她失望?

    只听她笑问佣人说:“先生这一阵脾气很坏,每逢回南,他便作怪,像一些人患月圆症。”

    对了,huáng梅天,另一个名称叫huáng梅天。

    是huáng梅的季节吗?照说果实收获应当在秋季,我沉吟,是什么因由呢?

    我们这些城市人,再也不懂得园林的优美,自然界的可爱,我们只知道哪种牌子的汽车最威风,以及什么地方的酒席jīng彩。

    丧尽天良。

    囡囡有种大自然的味道,雨露与风的感觉。

    不过我是个近四十岁的人了,倘若把这一切都jiāo在我手中,我亦无福消受,你让我在星光下露营,迎接大自然,没到半夜我就哭了。我还受得了蚊子咬及大风chuī吗。

    我qíng愿躲在三房两厅大露台的公寓内喝陈年拔兰地与雍容的妻闲话家常。

    既然我这么心足,满意目前的生活状况,又何必胡思乱想?

    妻上得chuáng来,问我:“为何烦燥?是因公司的事?”

    我苦笑,“公司再上轧道没有,几个老臣子头头是道,有没有我这个人都不成问题,我们旨在守业,又不想大展鸿图。”

    “那是为了什么,你急躁不安?”

    “是这个鬼天气,令我想起艮多。”

    “想起什么?”

    我不答:“夏天我只想要一杯冰茶,冬天我想跳进被窝,但回南天我却尽想些奇怪的,不看边际的事。”

    “譬如什么,能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你记得我说过的,大学里的女朋友?”

    “呵是,”妻温和地说:“伊嫁了别人。”

    “她不知怎样了。”

    妻微笑,不语。

    我说:“算算也有四十岁,怎样了?还不是变老太婆了。其实又有什么好想的?但不知怎地,在这种天气的影响下,时空突破,我老觉得她还似廿三模样。”

    妻了解的说:“人都是怀旧的,过去的人与事因为都捱过了,所以特别可贵。”

    “但为什么在夏季冬季却从来不想呢?”

    “天气明朗,心qíng也明朗。”她安慰我。

    “四十岁。”我感喟,“当初感动了那么多男孩子的俏女郎,今年已经四十,呵,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早知今日,当日何必为她伤神。”

    妻不言语。

    “当时她的一颦一笑都打动我心,真是奇怪,只有年轻人才会感觉到爱qíngqiáng烈的电波,怎么可能呢,为一个人要生要死地,现在……”我苦笑。

    妻还是不言语。

    “自然我是爱你的。”我说:“我亦爱我的儿女,这是实实际际的爱,不是小时候那种虚无飘渺的爱。”我停一停,“你比较欣赏哪一种?”

    “只要你爱我就可以,我还计较哪一种?”

    “你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