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小令现在是有隔膜了。
当然她的脸上没有凿着“舞女”两个了,端庄起来,她还是以前的那个小令,现在是更漂亮了,穿得好,生活悠闲——下午两三点才用早餐,只怕这种不正常的生活使她越早苍老。不过看林太太,我这种忧虑是多余的,林太太比谁都年轻。为什么我看见小令,有这么多不平之意呢?是不是因为她没有我想像中的凄惨?
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股脑儿对我诉苦,现在她说得很少。
对我说话又有什么用?我的气渐渐平下来,我又不能帮她。她把辛酸的一面藏起,也好叫亲者痛少一点。
她是体贴我维持沉默的吧?我太粗心了,没想到。
她说:“现在我们两母女生活是不成问题了,我想尽量省一点,做几年,也就不做了,但是这两个月下来,发觉要省是很难的。不过妈妈不必为开门七件事烦恼,我也就算了,谁还想明天了,也不过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罢了。以前爸爸与妈妈何尝不想天长地火呢,奈何人算不如天算。”
“那么你也就不要想那么多。”我说,“生活是不可料的。”
“是呀,当初大家同学……我时间多了,难免想东想西。”
她苦笑了。
“你现在有空吗?我们还能出去走走吗?”我问。
她摇摇头:“我qíng愿在家与你坐着说话。与你说话,就像与自己说话一样,太舒服了。你不知道,这两个月来,我跟着客人,那里都去过了:好的夜总会、俱乐部、什么会所、赌场,形形色色,看得不要再看,都腻了。做舞女与做戏没有两样,碰见什么客人,演什么角色,我很有天才呢,你相不相信?遗传的。”
“小令,不要嘲笑自己。”我说,“千万不要。”
“怎么见得我是嘲笑自己呢?我说的是实话。”她笑。
“你这样多伤我的心。”我说,“来,大家快乐一点。”
“你说话少了,你对我也不比以前了。”她摇摇头。
我笑了,我多么担心她变了,她不再需要我——
但这种顾忌是多余的,我们又恢复以前一样的jiāoqíng了。
“我等你来看我,等了多久,老以为你不来了。”
“现在不是来了?”
“考试我是知道的,再没料到你家里会出了事。”
“不巧得很,天天在医院里陪着妈妈……”我再解释。
“我明白。”她的声音低下去,“我没有奢望,我不妄想什么,只要你来看我,我还是有这么一个朋友——”
“你放心。”我说。
她沉默了。
茶几上放着一大盆jú花,都有碗口大,浓浓密密的花瓣,散着青糙昧。那只瓶是好的,雪白,是不是真的宋瓷!以前林先生有很多这类东西,卖得差不多了,剩下一只,也是有可能的。
小令见我看牢那只花瓶,笑了。
“你认得它?说起这瓶,真可笑。爸爸去世了,我们就什么都羊ròu当狗ròu卖,后来在一家古玩店里见到了它,认出是我们的东西,又好歹讨价还价,以十多倍的价钱重买了回来,并不是真的宋瓷,但是旧瓶,有一个客人来了这里用点心,看着这瓶,居然对我尊重起来——好笑不?”小令说。
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有bào发的,也有没落的,小姐做了舞女,有什么稀奇?
“我最恨逢人诉说身世,说以前的事。那算什么英雄?妈妈也好,很少在陌生人面前提往事,没的玷污了爸爸的姓名。以前的公主,也是以前,现在我是舞女。”小令说,“我名字也改了,并不是小令。”
我默默的听着,听着她的近况。“改了名字?”我问。
“是,在舞厅里,我叫林玲,多个王字旁。”
我笑了笑。
“你一定在想,这种名字!”她笑了,笑得较为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