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宝贝_作者:三毛(9)

2017-02-20 三毛


    “没有人跟您学手艺吧?”我说。

    “这个时代?难罗!年轻人学这个做什么?”

    “那您收不收我做徒弟?好心的,您收不收?”我蹲在这老人面前轻喊起来,双手扑在他的膝盖上。

    老人听不懂似的盯住我,眼神里有一丝qiáng烈的东西一闪,又不见了。接着他将视线投she到我的手上去。

    “我的手很细,可是能够训练的,我会吃苦,肯吃苦,也会有耐xing,您收不收呀?”还是趴在这位老人面前不肯起来。

    舅舅在一旁看戏,他一直笑一直笑,我回过身去,向胖胖的他——呀了一声。

    “好啦!起来吧!我们买一条这种带子,就走罗!”舅舅说。

    老人拿下了照片中这条带子,没有叫我付钱,一定不肯收钱,说要送给我。

    “我——”我说不出什么话来。

    “在这种时代,还有你这么爱手工的人,就算做个朋友吧!钱!算什么鬼东西,呸!”老人说着说着,把一口芋糙给呸了出来。

    那个晚上,我的丈夫也来到了舅舅家,来接我同去马德里。把这条带子给他看,又讲起那副漂亮得令人心痛的马鞍,这一回轮到丈夫喊了:“明天再去问他收不收徒弟,我们两个一起去学,免得这种手艺失传了。”

    同一张照片上摆着的一条皮带,是我在撒哈拉沙漠中闲时无聊做的手工。原先买来的本是一条宽皮带,边上有着花纹。后来闲着不忙,心里不舒服,就托人去西班牙本土买了好大一包打皮鞋dòng的铜扣,把这条皮带打出了好多小dòngdòng。那个皮带铜扣,是先做木头的模,再差上铜片,把花纹打出来的,这个,是丈夫的手工。

    做好了皮带之后,没怎么用它,也没有丢掉。许多年也就过去了。

    有一日,我的邻居送来一个好大的牛铃,是他以前在瑞士时存下的东西。十分宝爱这件礼物,东摆摆,西放放,家中总也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角落给它。

    就在一个深夜里,翻箱子,翻出了那条当年手做的老皮带,这时灵机一动,跑到车房中去找工具,把皮带环的一边卷过牛铃,成了一副带子。这副带子顺手一挂挂在书架上,就成了一个好画面。

    这一回,照片上的东西都跟着我飘洋过海的回到了台湾,它们好似整个世界的融合,在我小小的屋子里,诉说着不分国籍、不分种族的那份平和之爱。

双鱼

    深夜的街道斜斜的往上通,她的摊子有一支蜡烛在风里晃。天冷,地势海拔四千公尺,总是冷的,尤其在夜里。我停下来买一条煎鱼,鱼是煎好的,放在报纸下面,印第安女人很自然的要将鱼放回到油锅内再热给我。看到地上纸盒子里还睡着一个娃娃,不忍她为了我一点小生意再麻烦,再说玻利维亚的首都拉巴斯当时是要戒严的,我催着她要付钱,说冷鱼也很好吃,快卖了给我收收摊子回去吧!那个女人仍然要给我煎,一面下锅一面问我几点了,我告诉她,她起身紧了一紧披风,急着收摊子背娃佳,就在那时候,我发现她的身上、胸口,晃动着两只银色的鱼,是晃动的,好似在游着一般闪闪发光。我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摸。“你卖不卖这对鱼?”问着自己先脸红了。那女人愣了一下,怕我反悔似的急急的说:“卖的,卖!”唉,我是个讨厌的人,利用了别人小小的贫穷。我们双方都说不出这双银鱼该付多少钱才好,对着微笑,都很不好意思,最后我说了价,问她够不够,她急忙点头怕我要反悔,急着将银鱼从自己身上拿下来,鱼下来了,夜风一chuī,chuī掉了她没有别针的披风。

    “我还有老东西。”她说,要我第二天去街上找她,我去了,第二天晚上,她给了我照片下面的两副红石头的耳环,也是我出的价,她猛点头。拿下了她的家当,有好一阵心里不平安,将耳环用手帕包了又解,解了又包,好几年来,这个女人的身影和她的摊子,还有那个婴儿,一直在我的心里参杂着一份内疚不能退去。我想,再过几年如果回去拉巴斯,我要将这几样东西送回给那个女人,毕竟,这是她心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