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雨季刚过,小渚上绿草茵茵,沿岸有竹楼、农田,还有牵着水牛的孩子,长尾船穿过河汊,宛如穿过少女的腰。宋瑾瑜伸长了脖子,闭上眼睛,感受干燥的热带季风的抚摸。
河风吹乱了她的发,发梢扎在脸上,痒痒的,却又异常舒服。
宋瑾瑜睁开眼,笑了笑,“可惜没有带相机。”
魏邵天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拍了照,你就会忘记眼睛所看到的。”
她顺着风的方向捋了一下头发,却正撞上了他的目光。她在看河,而他在看她,仿佛看了有许久,目光像湄公河的水,有急湍,也有平流,激烈,却又温柔。
艄公用手指了指前面分叉的河道,用本地话冲他们喊着。耳边有流水声,虫鸣声,船头和船尾,要用喊的才能听清楚。
船很窄,他们坐的很近,低沉有力的声音像一个旋涡,吸着她的耳膜。
魏邵天把手捂在口边,用简单的语言告诉艄公,“不去纳卡桑,去东德。”
船头的人做了一个OK的手势。
宋瑾瑜发觉,来到这里之后,自己就没有看懂过他。
又或者,她从前见到他的样子,才是他展示于人前的常态。而现在的他,是一反常态。
现在的魏邵天,穿着宽松的棉麻衬衣,袖管被风吹得鼓鼓的,黑发逆风飞扬着,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表情平和,仿佛生来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再找不见从前的戾气,连原本锋利的眉梢此刻也是柔和的。
船未靠岸,她看见了一座临河的竹寨,棕榈吊床,分外写意。这里的亚洲游客很少,白人游客很多,他们对湄公河的认知,大多还停留在殖民时期。她猜,一定有人是因为《情人》而来。
她的脑海里总是有这样一个场景,十五岁的法国少女戴着玫瑰木色的平檐呢帽,遇见了浅色柞绸西装的华裔少爷。故事的开始,在湄公河的渡船上。
她从西贡来,他到西贡去。
这场相遇在她心中是神圣的,几乎能和爱情画上等号。
船将靠岸时,宋瑾瑜突然扭头看着他,说:“你一定猜不到我现在在想什么。”
魏邵天说:“你也一定猜不到,我在想什么。”
她笑了,“那就都不要猜。”
船靠岸,魏邵天伸出手,带着她走下船。这是他第一次牵她的手,很自然,带着心照不宣的微妙。
宋瑾瑜只付了一半的钱,让艄公在原地等他们。东德岛比东孔岛热闹,来往的人以年轻人、背包客居多。岛上没什么景点,只有慵懒的阳光和惬意的河风。
他们步行去到刚才路过的竹寨,二层是一个酒吧,出售酒精饮料,里面放着西班牙风的舞曲。年轻的情侣隔着桌子亲吻,眼神中只有彼此。
他们一人点了一瓶冰镇啤酒,在临河的座位坐下。天边浮上一抹紫红,是落日的征兆。
从高处往下看,河水并不如近处所见那样清泂,绿水里带着黄土的浊色。魏邵天望着广阔的河域,再度陷入沉默。
逆着霞光,宋瑾瑜看见他的喉结咽了咽,于是说:“你想抽烟就抽吧。”
反正,她已经习惯了。
魏邵天摸出一只烟,放在嘴上,却没有点。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专注,却颓然。
宋瑾瑜看着他紧绷的下颚和深邃的双目,不知何时起,已陷入了这片泥沼。她的情绪,思想,呼吸,都被他所引领。她突然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
直到日光落到山后,他的目光才重新聚焦。
“湄公河上,有一种人,叫做河盗。”
她显然没有听懂。
“海上有海盗,河上有河盗。”
魏邵天看着她,“我曾经也是那一种人。”
宋瑾瑜淡定的喝了一口啤酒,“生活所迫?”
魏邵天默了,不试图辩解什么。
短促的谈话结束。两人安静的喝着啤酒,等待晚霞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