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锋就这样在他们没注意到的角落里慢慢长大。
蒋琳还记得,厂办欠发的工资迟迟不到账,她抱着季锋去要钱,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女儿的额角都被磕破。
丈夫抱住她,沉声说:“等我们喘过这口气,会好的。”
会好么?
丈夫很快死于矿难。
抚恤金被公婆和大哥抢走,她只拿到薄薄一沓钱。
家里给她介绍过再婚对象,听说她有个女儿,都摇摇头。
“不如把小锋送给她爷爷奶奶养吧……”
大家都这么说。
可蒋琳不肯。
这是她的女儿,她并不是很爱自己的丈夫——她怎么会懂爱呢?她一生都不曾被爱过。
但是她舍不得把女儿送走。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最终,蒋琳在大姑的做主下,给一个年岁很大的、腿脚有点跛的男人续弦。
她把女儿带到了更大的城市。
在这里她们无亲无故。
蒋琳的新丈夫脾气不好,可有一套小小的房子,这就是她毕生所求。
“妈,你等我长大了,我给你买大房子。”
小小的女儿豪言壮志。
蒋琳不相信。
她本能地想,我们女人,无非是随波漂流,仅此而已。
她不相信自己的力量。所以也不相信女儿的力量。
季锋在读初中的时候,曾经问过蒋琳,说:“妈妈,你为什么要再婚呢?”
蒋琳不假思索地说:“我一个人怎么养得活你!要不是你陈叔叔……”
季锋不认同,她打断了母亲的话。
她掰着指头,把桩桩件件事例摆出来。
“我的学费是你缴的,生活费也是你给的,你每天早上三点钟起来摆早餐摊,中午去给别人做家政,晚上放学在学校门口摆小吃摊。
你一个人就赚了很多钱。
陈叔叔只是每天躺在家里,守着他家祖传的小卖部。
到底是谁在养我?
妈妈,是你在养我。”
那次争论被弟弟的哭闹声打断了。
是的,蒋琳已经给第二任丈夫生下了一个小孩。她的身体因此更加虚弱,甚至落下了病根,几十年了都不曾治好。
季锋不能理解母亲的人生。
蒋琳一生都刚强,她寒冬腊月去捡烂菜叶子,三伏天背着大箱子卖冰棍儿。
她什么苦都吃下了,什么事情都能自己扛。
可她永远不相信自己能自立。
所以她也不相信自己的女儿。
女儿能成为她的依靠吗?
不会的。
蒋琳本能地去把希望寄托在丈夫和儿子身上。
至于季锋?
她和女儿都是这个家里的出气筒。
她如此过活,女儿也应该如此吧——她的母亲,她的妹妹,她的姑姑婶婶,大家都是这样过活的。
而现在,她的女儿,长大了。
却比谁都有出息。
长大的季锋有着淡漠的性格,她冷淡的神情让蒋琳有点心虚。
心虚什么呢?
可蒋琳就是心虚。
她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脱胎换骨,季锋去了省队,季锋去了国家队,季锋升入一队。
季锋得到世界冠军。
季锋成为奥运金牌得主。
这是她的女儿?
蒋琳忽然意识到,也许女儿是对的。
她们本身也有无限的潜能和力量。
夺冠的视频,蒋琳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
她心底涌现的那股情感,叫做自豪。
掺杂着的冲动,叫做向往。
“闺女,妈的病是慢性的,治不好,也不会马上就死了。”
蒋琳闭闭眼睛,把自己心底的话一股脑儿说出来:“你弟弟不需要你帮忙。那是我和你陈叔叔的责任。
至于家里欠的钱,我们自己还。
你已经飞出去了,就不要回来了。”
蒋琳忍了忍,把眼角的眼泪擦掉。
“我对你并不好,我都知道的。”
蒋琳放开了女儿的手。
寂寥的风吹过了。
母亲的银发随风扬起。
她真的已经年老。
而季锋变得宽容又豁达了,她真的不恨了。
季锋在当天就离开了H城,母亲仍旧不曾来相送。
至于陈远航和继父,他们的态度,季锋并不放在心上。
她坐在火车上,静静地想,当一个人站在20层楼往下看的时候,地面的人的辱骂,被风一吹,也就散了。
季锋听不见,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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