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今天在战场上那名西夏武士的眼睛,黑得像深渊。那是将死之人的眼睛。声声哀求,问他讨一口水喝。
静夜里,很远的地方,有一匹马在嘶鸣。
乔峰拍开第二罐酒坛口泥封的时候,听见身后衣衫窸窣轻响。他回头看去,第一个反应便是下意识地将酒坛子往身后一藏。
“以天作帐,以地作席。乔兄好兴致。”
慕容复淡淡地道,立定了,并不望向他,静静地望了一会儿篝火跳动的火光。
乔峰尴尬一笑。
军中禁酒。然而乔峰是个肚里有酒虫的,每次偷偷摸摸喝上一口,不被慕容复撞见则罢,只要不合被他撞见,左一个“令行禁止”,右一个“以身作则”,着实狠狠刁难过他几回。
昨日大破磨脐隘,在西夏军营中缴获一批粮食酒,以当地青稞酿制,性子极烈。乔峰几日未曾沾酒,这时见了不由得舌底生津。讨得两坛,便出来坐在火边自斟自饮。这时见慕容复悄然行来,他有几分心虚。
为方便马背驰骋,冲杀操练,慕容复惯常将头发束起,这时好似刚沐浴毕,一头长发半干不湿,松松披覆在肩背,全然不复平时一丝不乱的模样。
乔峰注意到了,不免多看两眼。慕容复却好似满腹心事,不留意他目光,也不俟出言邀请,自顾自在火堆旁坐下,伸手向乔峰背后轻轻一捞,变戏法般将酒坛拎出,凑到唇边,汩汩饮了一气。
“怎么?”他放下坛子,见乔峰怔怔地瞧着他,好脾气地一笑。
“乔兄喝得,我却喝不得?”
他方才举坛饮酒时,衣袖滑了下来,露出半截手腕。乔峰这才注意到另一桩不同:慕容复身上不是平日看惯的军装,而是一袭淡黄轻衫,宽袍缓带,衣袍纹饰里织入了金线,折射着跳动的火光,随他动作明灭。
“这一身不冷?”
乔峰本想依样画葫芦回敬一句“以身作则”,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变成了这一句。
“衣服洗了。”慕容复道,举坛复饮一口,将酒坛递还。“明日才晾得干。”
“我还道什么缘故。”乔峰闻言“哈哈”一笑。“不瞒你说,愚兄连前日发的袄子都还不曾上身。贤弟若患无衣,拿去穿着便是。”说着,搁下酒坛,脱下身上薄袄抛过。
“如此,多谢了。”慕容复也不推辞,一笑接过,翻手披上肩头。
“‘同袍’二字,岂是虚言。”乔峰笑道,举坛仰脖灌了一大口。
“昨日蒙乔兄驰救,大恩还未谢过。”慕容复盯着火堆沉吟了一会儿:“降龙十八掌,果然刚猛精妙。却不想于军阵对敌亦如此了得。”
“这又是什么话。”乔峰一怔,似不料他会出此言。“磨脐隘一战,若不是你于紧要关头舍身相救,只怕连刘钤辖性命都难保,更莫说一鼓作气,拿下隘口。”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慕容复淡淡道,接过递来的酒,并不立刻喝。“设身处地,换作是你,乔兄也会一样行事。”
“乔某一介武夫,只懂杀人救人,哪里省得排兵布阵的道理。不过将军指哪儿我打哪儿罢了。“乔峰一笑。“以慕容你这身功夫,入了仕途,是家国之幸,却也是江湖之不幸。”
他是好武之人,那日乱军丛中见慕容复使出家传剑法,虽是惊鸿一瞥,但精微之处一时竟不能参尽。
“尽忠报国,分内之事。”慕容复闻言一哂,举坛饮一大口,递还与他:“岂敢奢谈什么幸与不幸。七尺昂藏男儿,若无能保家卫国,九泉之下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又有何面目立于这天地之间。”
明明一番慷慨激昂之语,在他口中说出来却是平铺直叙,一派冷淡,犹如背书般不带半点感情。
乔峰听在耳里只觉不是滋味,却不便出言询问,只得一笑,提起坛子猛灌几大口酒,岔开话题道:
“慕容贤弟家中都有哪些人?”
“先严先慈去得早。”慕容复望着火堆出了一会儿神。“邓大哥、包三哥,四位哥哥看着我长大。慕容家人丁稀少,唯一的亲人就只得母亲那边一个表妹。”
想起天真烂漫、娇俏可爱的王语嫣,他眉眼间流露出些许温柔神色。
“可是你的心上人?”乔峰瞧在眼里,不由笑道。
“她今年不满十岁。”慕容复失笑。“更何况我对她只有兄长之情。西夏未灭,何以家为?哪里像郭成。等打完这一仗就要回乡完婚的事情,只怕嚷嚷得连对面的西夏兵都知道了。乔兄何出此言?莫非有心上人在家乡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