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几年后,我得知导师去逝的消息。当我走进追思堂看到他的遗相时,眼泪顿时止不住地流下来。他活着的时候是那么严厉苛责的一个人,以至于我们从来没有看到他笑的模样。但就在他的遗相上,他淡淡地笑着,嘴角微微上扬,皱纹舒展,目光柔和,整个人都显得慈祥而温暖。那一刻我宁愿相信照片真的是有灵魂附着的。这个慈祥而温暖的老人,才是最真实的他自己:每当我犯了错被他严厉批评以后,都会给我递来一杯热茶和一碟小甜饼的温暖慈祥的老人。我很感激那位给他拍照的摄影师,在短暂相处的时间里迅速捕捉一个人真实的内在特质,只有那些最善良最有才华的女巫们才能做到。
第二节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洒满阳光。
我自小就有择床的毛病,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很容易失眠。然而那晚,头刚碰上枕头就沉沉睡去,就像经过长时间旅行后,一身疲惫地回到自己家里。那种感觉熟悉而且亲切。
于是我看到,高得近乎奢侈的屋顶(与城里火柴盒子般的公寓相比),锈蚀的铁艺盘花吊灯,曾经绘满图案的墙面如今已经斑驳花搭,只剩下深深浅浅形状各异的的蓝色和金色色块。核桃木老式家俱明显带有手作的痕迹,暗咖啡色地毯,同样是锈蚀的盘花铁艺大床,棉制被褥和枕套却是——干干净净的,还带着一股太阳的气息。
一阵风吹进屋子,吹开了朝南一扇虚掩的门,撩起象牙色蕾丝纱帘拂过床头。我起身走过去,拉开纱帘,打开门,那竟是一个观景的大阳台,爬山虎和蔷薇的枝蔓恣竟攀爬——它们早已密密织满每一片朝阳的墙面。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整个的趣灵村。趣灵村依山而建,凯莉花园位于村子的最高处。站在二楼的阳台,正好可以俯瞰到缓坡上村子的全景。
趣灵村不大,总共不过三十多户人家。每家都有一幢两至三层的砖砌小楼,空地几乎全被郁郁茺茺的绿色植物填满。最低处一条小河弯延流过。大片田地,绿野和树林则把村子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美好得就像一个世外桃源。
我默念罗素说过的那些话:如果我们认识到人类已经被自己缔造的文明所腐化,如何才能回归自然,回到他曾经远离的自然中?请想象在森林中漫步,没有工厂的喧嚣,没有各式各样的演讲所打扰,也没有家庭的牵挂……
一切朴素而且自然,朴素而且自然!我忍不住大声喊道:我是清甜!我回来了!我回来了!风把我的声音传送得很远,又在对面那簇青笋一般的群山里反复撞击,震荡,涟漪般一晕一晕扩散开去。
意犹未尽地回到屋里,才发现床头的上方还挂着一张放大的照片。
玛格丽特!我一眼认出了那个头发蓬松卷曲,扎着红丝带蝴蝶结,长长浏海遮住一双眼睛,身上穿着粉色碎花薄夏衣的可爱狗狗。
这一定是姑姑和玛格丽特的房间吧。我忍不住蹲下身去,轻轻抚摸床下那块暗咖啡色长毛地毯,软软的,似乎还带着玛格丽特的体温。
隔壁房间的格局与姑姑的相同,都带朝南的观景阳台,只是多了几件古旧的核桃木手工家俱和一台电视。墙上挂着爷爷奶奶年青时候的照片。很显然,那是爷爷奶奶的房间。
我的眼光久久停留在那两张放大的照片上。因为年代久远,黑白的相纸已经发黄,有的地方甚至起皮剥落。从来没见过他们年青时候的样子,而现在,我记住了。爷爷曾经有一张英俊的脸,眉清目秀,鼻直口方。奶奶梳着齐流海,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胸前,笑容温婉可人。在我的想象里,走进天堂的人们,都能恢复到他们年青时候最美好的模样。
与这两个房间并排着的,还有另一个房间,里面零乱地堆放着一些杂物,灰尘遍布,似乎已经很久无人居住了。角落一把破旧的吉它,还有墙上一幅发黄的,鲍勃·迪伦年轻时候的照片提醒了我,这应该爸爸的房间——鲍勃·迪伦是爸爸年少时候的偶像,即使到了现在,《随风而逝》仍然是他能完整哼唱的唯一一首歌。
一个是弹着吉它,像鲍勃·迪伦那样哼唱着民谣——一个男人要走过多少条路,才能被称为一个男人——意气风发的爸爸。一个是无数遍提醒我——要做一个普通的人——两鬓斑白,眼窝额头爬满皱纹,微微驼背,动辄点头呵呵的爸爸。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我一时有些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