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闷油瓶不是巴勒布分支的吗?他又是怎么逃出生天的?
不对,闷油瓶出生在什么时候?应该比清朝更晚些吧……那岂不是在巴勒布灭村之后?他的父母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感到脑子里一团乱,始终没法想得更清楚。眼前这些孩子们黑色的文身几乎夺去了我全部的注意力,让我没法冷静地思考。
我甩了甩头,不再看那些尸体,大踏步离开了处刑场,心里充斥着一股纯粹的愤怒。
难道仅仅是因为走上了成为张起灵的道路,就一定要落得这样的下场吗?
周围的事物从我身边掠过,但我不再停留。堆起来的凌乱的尸首,堆起来的凌乱的器具,其中有很多堆头上还有焚烧的痕迹。有人来过这里,把有用的东西都带走了,剩下的则毁了个干干净净。
我就这么盲目地向前走着,直到听到了清晰的话语。
“吾乃继承正统之人——”
有一瞬间我以为我听错了,但这确实是闷油瓶的声音。我循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才看清楚闷油瓶是在念岩壁上的一大片文字。这些字像是用利刃刻上去的,因为正好处在采光壁下方的背光位,距离又太远,所以刚才没有注意到。
闷油瓶沿着岩壁一路缓慢地移动,将后面的文字继续念了出来,
“然老贼当道,陷义为寇,吾断臂以明志,遨游于天地,唯苦恨父骨无拾,旧党猖獗。今日得承圣意剿寇三千,于此碑林挂颅以志尔等之耻,益觉畅快,文章志咏其事。吾自此承张起灵之名,必倾此生铲除旧制杀尽余孽,令尔等永堕狱间、死无葬身……”
他停下脚步,没有再念下去。我看着他安静的侧脸,那最后一行字落向他的头顶,就像一段咒语洒在了他的身上。
四 麒谕 58
所谓一语成谶就是如此。
我知道几十年后的他在哪里。
长白山深处,与岩石碎雪尘泥为伴,连覆体的黄土都没有,因为我本打算下山买了棺材再将他完整地安葬的。
我亲眼看到他被火舌吞没,声音、味道、热度,每个细节我都记得,更永远也忘不掉他看我的那一眼。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绝不会相信一个人在承受那样的痛苦的时刻,还能保持理智和淡漠,仿佛被焚毁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东西。
这让我想起一句话。那句话用钢笔写在信笺上,和裘德考公司大量的卷宗一起寄给了我。
I Hope what I do will REALLY help you. What makes me suffer the most, is you don't realized you're suffering.
(我希望我所做的是真的在帮你。你感觉不到你自身的苦痛,这使我心痛。)
我当时只觉得外国人真是矫情,成天沉浸在自怨自艾中有什么好处,但现在我也体会到了,才明白为何连一面之缘的人都看不下去。
被忽视和隐藏的感情,确实比暴露在外的更令人刻骨铭心。如果他当时表现得像普通人一样,无论怎样挣扎和哀嚎,至少是可以想象的。
闷油瓶扭头看了看村子,沉默了一会,竟露出一丝极淡的笑容。
那种带着释然和恍然的表情,像针一样狠狠地扎了我一下。
以他往日的习惯,他根本就不会这样把字一个个念出来。他在看清第一行字的瞬间——不,也许还在更早,在他发现这些尸体的时候,或者在潜艇上催我快走的时候……他的情绪就很反常。
可他却表现得像平常一样淡定,这更让我生气。被几百年前的人说定了生死,有什么好高兴的?
“树碑立传,他张瑞桐还不是死了,有什么好得意的。”我冷笑了一声,完全无意掩盖话中的鄙夷。
闷油瓶转身看向我,仿佛突然被惊醒了,当然那神情不过是一闪而逝,“你知道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自断一臂的冒牌族长,就算杀再多人,都不可能变成正牌。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攀上皇帝的,还‘承圣意’,真是可笑。”
“是吗……”闷油瓶点点头,但我感觉他似乎不是在肯定我的话,而是在独自沉思。过了一会,他才开口问道,“你知道六世班禅的事吗?”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愣了一下,答道:“当然知道。六世班禅额尔德尼,他是清朝唯一一个进京觐见的班禅,很不幸的,也是唯一一个死在外地的。谁让乾隆那么喜欢他,留在避暑山庄不让走,结果居然水土不服死了。朝廷没法子,只好下血本送回去,给他的赏赐堆满了夏宫,但是后来那些宝物都给洗劫一空,现在散落在民间,很多西贝货喜欢套这个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