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阎浮提俱是悲苦
永泰公主柳眉紧蹙,在听说如今戏班茶馆说唱的新话本《红鸢记》是赤狸所写之后,看向徐邦彦的眼神只剩不悦,语气也不复先前的客气,染了几分倨傲和威严,质问道:“徐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红鸢记》不是你写的?”
面对永泰公主的质疑,徐邦彦恍若未闻,完全没有理会的意思,双目牢牢凝视着赤狸,露出了一个说不出是自嘲还是悲凉的笑容,随即又滚下两行热泪,嘶声道:“父亲和兄长为供我读书,每日起早贪黑地下地干活,母亲和嫂子也昼夜搓线织布,熬得眼睛都花了。他们辛辛苦苦一年下来,大部分交完税赋,剩下的都花在了我身上。我身无所长,唯有发奋读书,望有朝一日得以高中,让他们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报答他们的恩德,方不负他们的付出。我自负才学,乡试取得解元虚名,更是踌躇满志,勤勉读书等候会试,以为可以高中折桂,实现自己的抱负,可是结果呢?”
像是想到了什么痛苦的事情,徐邦彦紧紧攥住胸口的衣襟,脸色发白,颤声道:“前年蝗灾,浦良知县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以欠报丰,以致朝廷不但不拨粮赈灾,反倒是税收一厘都不能少,我四处奔走欲上诉实情,府州各级官员官官相护,反将我乱棍打出。无奈之下我率各乡各族百姓抗税不交,浦良知县捕我入狱,我走投无路,借你之力才得以面奏郡太守,呈报灾情,上达天听。可是之后呢?和免除赋税一同传下的,是因我煽动民众闹事,敕令革除功名,永不得再考的旨意!”
说到此处,徐邦彦双唇颤抖,面上更是惨无人色,显是痛极恨极。润玉怔怔地听着,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只听徐邦彦缓了几息,又继续道:“先贤之言,常使我振聋发聩,然而我翻遍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却寻不到如此境遇我该当如何自处!”
“我一念行岔,冒名用了你写的《红鸢记》交给文轩书店店主,本来只是想借着卖话本得的一两八钱银子先解眼前的燃眉之急,可我没有想到那本话本竟引起了这么大的轰动,不但传唱了出去,更得到了公主的青眼。公主特意派人请我入府做门客,我的生活也因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昔日站在高堂之上撵我出去的府尹因公主权势和我称兄道弟,因我之故被斥责的浦良知县不但不怀恨于心反而对我奴颜婢膝。我哥哥素来被嫂子娘家看轻,如今因为我狗仗人势狐假虎威,回门的时候也能挺直了腰杆,以前嚼舌根的乡邻态度一转,赞不绝口。我侄女喜欢吃糕糖可以吃到腻,再也不用偶尔得了一颗糖,只每天舔一口糖纸又包好,舍不得吃。父亲六十大寿,我就在这靖德城里最大的酒楼请了整整五十桌酒席,每桌要二两银子,二两银子啊,以前我们一年都攒不出这么多钱,如今不过是我一席之资。你看,现在的我,活得是何等的风光体面。”
看着又哭又笑情绪崩溃的徐邦彦,赤狸眼中盛满了冰冷的失望,尖锐地牙齿咬住下唇,嗤道:“是我看错了你,枉我跟你推心置腹相交十数年,竟没看清楚你也不过是个贪恋富贵权势的龌龊小人!”
“龌龊小人?”徐邦彦抹去泪水,单手指天,厉声道:“这个世道,可还有君子生存之地?圣贤教我们辅佐明君,匡济天下,可是历观史书,从来是桀纣者多而尧舜者佼!兴亡之间百姓何时不苦?我这七尺之躯,三寸之舌,纵看过几本书,百无一用,安敢妄言治国平天下!都说尔食尔奉,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纵观古今,狼心狗行之辈,凶恶无耻之徒,可有一人受过天谴?”
叶自歌抱臂听到此处,斜斜看了润玉一眼,冷笑出声,“怎么没有,不过这天谴,可没你以为的那般公正无私,不过是天界用来威慑六界,玩弄权柄的手段而已。”
被叶自歌这么一接茬,徐邦彦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眼泪簌簌而下,眼中一片死寂,不见半点神采,许久才像是缓过来,神情凄怆,脚步踉跄地走回屋内,没多久又抱了一沓书稿出来。
“公主对我的恩德我无以为报,这是公主要我写的话本,幸不辱命已经写完。”徐邦彦将书稿双手呈给面色不虞的永泰公主,一整衣袖,恭敬地俯身行了一个大礼,“《红鸢记》之事,是我利欲熏心欺瞒了公主,还望公主莫要迁怒于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