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风雨
清晨的薄雾渐渐散去。屹立高崖的白帝城已宁静许久。然而陈到每天登上城楼时皆能看到瞿塘峡汹涌江流--滔滔不绝,凶猛绝情,又永无断绝之时。恰如身居城中的天子无止境的愤恨,悲伤与愧疚。
不久之前,一匹老马驼着一位从武陵来的老兵,带回了折断的瑶琴与马良身上的玉佩,还有诸葛瑾一封亲笔书信。
书信中言道,他找一个隐密的地方安葬了马良。没有立碑。马良安安静静沉睡了,没有人会找到他,没有人会打扰他的。
“…哈。子瑜真乃仁厚君子。”刘备阅罢书信,只说了这么一句。看着老泪纵横的老兵,从容地着人安排他去歇息。
这在陈到看来,只愈发心惊。需知关羽死讯传来,刘备悲恸不已,捶胸顿足。待得张飞噩耗传至,刘备早有预感,虽只是说了一句:“噫,飞死矣。”实则郁积在心。而今刘巴与诸将去世时,刘备痛愧呕血。今他夜梦马良,隔日清晨恶耗即传来,当是无以复加了。
于是其悲转淡,皇帝默然看着窗外百草凋零,严冬降临。他每日都会去灵堂中陪着阵亡将士的灵位坐一会儿。然后如常接见臣下,处理要务。将繁琐国事交给了李严处理,并拔他为尚书令。
夷陵之战大败后,巴西太守阎芝在众县征召五千人为补缺,派狐笃送往。刘备接见狐笃并和他谈话后,神情欣悦,言道:“虽亡黄权,复得狐笃,此为世不乏贤也。”
而东吴夷陵大克,得意忘形,再次与曹魏交战。却被杀得大败。刘备闻魏军大出,一封恫吓信寄与陆逊:“贼今已在江陵,吾将复东,将军谓其能然不?”
陆逊软硬不吃,作书回答:“但恐军新破,创痍未复,始求通亲,且当自补,未暇穷兵耳。若不惟算,欲复以倾覆之馀,远送以来者,无所逃命。”
刘备见此,淡淡道:“过不久孙权就会请和了。”
果然,不久孙权闻得刘备驻军白帝,此刻又与北兵交战失利,心下终是畏惧,遣使请和。刘备准许,派遣太中大夫宗玮前往报命。
在这个冬日里,他的病情始终没有好转。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即回成都。他若留镇白帝,则孙权畏惧,可威摄东吴。成都一切有诸葛亮主掌,众人放心。如此则成一暂时偏安局面。然赵云,陈到等人终是忧心他病情,多有相劝他唤诸葛亮前来探望。刘备却只说了一句不可。
陈到心下焦急,问道:“陛下难道愧见丞相?”
刘备笑了一声:“朕怎么会愧见他?朕愧见尔等文武群臣,唯独不愧见孔明。”
这一句话使得赵云与陈到面面相觑,猜不得帝王心思。只听刘备又接着道:“他的事情多,朕不当于此时搅扰他。”
约莫半月前,和成都近在咫尺的汉嘉太守黄元已有反迹,准备进攻成都。越嶲郡夷王高定紧接着反叛,逼近犍为郡。北方还有曹丕。在永安的文武都知道现下国内人心惶惶,成都危在旦夕,若非稳妥持重,素有威望的诸葛丞相勉力支撑,怕是早炸了锅。此时他前脚一走,后面立刻出事。成都一乱,国家灭亡,君臣二人也只有束手就擒。
陈到退至门外,正望见迎面而来的狐笃。他特意在宫门前停驻了一会儿,只听狐笃对刘备秉告:“建宁豪族雍闿反,太守张裔被抓,送往东吴。”
陈到怔然许久,忘了举步。他早知刘葛君臣二人如鱼之有水,心心相印。只不料他们这种于国事上互相感通的能力,完全不因为距离而有所阻隔。他无从知晓刘备给诸葛亮的信中都说了些什么。国事繁剧,也总非书信所能尽言。然而这君相二人,一在成都内患交煎,一在白帝防守国门,以无言的默契各自运作着。刘备此时做的一切,已不再以个人情感为主,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无不是在设法减轻诸葛亮的千斤重担。
李严为尚书令,尚且要每日对刘备回秉所处理之事。他身为刘备亲卫,也不能悉知帝王之心。然远在成都的诸葛亮,彷佛不必多问,刘备也不必多说。一切在不言中。二人相隔千里处理国事时,竟彷佛经年知交,风雨飘摇中携手执伞,并肩坚定前行。
此乃国家危难中之大幸也。陈到心中想着,微微叹了一口气,缓步离去。
12. 日落
早春二月来到之时,太医樊阿在清晨为皇帝把脉之后,望向刘备,良久不语。而刘备彷佛也知道他的意思,微微一笑:“大汉已不需要朕这个天子。但孔明还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