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阿惊痛之下,跪伏于地:“陛下何出此言?!”
可身为一代良医,华陀的弟子,他也知道他无法医治刘备的原因。病人自己放弃了生的希望,则神医也难治他。这方是皇帝之病的起因,也是他无法痊愈,反而一日日每况愈下的主因。
“尽管朕将所能做的一切都做了。大错终不能挽回。”刘备叹道:“现在,该是做最后一见事情的时候了。太医啊…”他无力起身,只得命樊阿站起,来到榻前。他握着百岁老人之手,微微一笑:“这最后一件事,就是扶起孔明,让他担起大汉基业。这是朕此生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了。朕与丞相经年不见,有很多话要跟他说…想跟他多相聚一些时日。你能尽力吗?”
樊阿流泪道:“臣当竭力施为。”
“如此,刘备多谢太医。”刘备笑道。
“陛下,请恕臣直言,”樊阿尽管年过百岁,洞晓世事,终是医者之心,不愿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开口问道:“陛下年少时,亦几经蹉跌,失徐州之时,孤身依投袁绍,关张二将军杳无下落,生死不明。陛下可曾灰心丧志?曹公南下,陛下只率数骑奔亡,随时有生命之危,也没有立足之地,可曾感到绝望?为什么如今有国家基业,臣民百万,百官揖穆,而要陷自己于悲痛愧疚之中,无法自拔?”
“太医啊…”刘备叹道:“昔时今日,有着天壤之别。当时朕只是不知他们的下落,而现在,朕清楚知道他们身首异处,魂赴九泉,再也不会醒来对朕笑一下,说一句话。他们的神武英勇,良平奇谋,都将永远消失于尘世。有什么是比这更悲哀,更令人绝望的?”
樊阿怔然看着刘备。他知道刘备惜才爱才。但他没有想过,刘备会将文武的才华,看得与自己的生命一样重要。每一位文臣武将的死亡,对他来说都是沉痛的打击。
“而这皆是朕举措失当所致…”
“…陛下。”
“是朕让他们不得成为开国功臣,名垂青史。”刘备继续一字一句:“而朕,也在一夕之间,从高祖变成了公孙述。就在这白帝城内。”他说着,哑声笑了起来:“哈,哈…多么巧合,多么可笑。彷佛天意安排。”
“上天赋予人应有的寿命,陛下贵为天子,更受上苍眷顾,奈何自己放弃长生之希望?”樊阿契而不舍地,再次劝说。
“太医啊,生死有命,朕与你不一样。”刘备看着百岁老人:“朕之志在于河海晏清,天下太平。与朕的股肱文武,百姓万民同享歌舞升平。而不在于长命百岁,一世平安。”
樊阿怔然望着皇帝。他想,古来年过百岁的人瑞,或者成仙的王子乔,赤松子,无不是专注自身,辟谷吐纳,藏于山林,游离尘世之外,收敛七情六欲…如此方可保养自身精气,延年百岁。
可是刘备呢?他的情感炙热如火,且不说与自家兄弟关羽张飞,股肱诸葛亮,亲卫陈到,赵云等感情多深,他还深爱着这红尘俗世,父老百姓,三军将士。爱则不惜自身安危,也要携民渡江。恨则怒发冲冠,抽刀断水。箭如雨下也不能阻止他勇往直前,带头冲锋陷阵。
自古以来,哪有忧国忧民之人,可以长命百岁?平常之人,若这般多思多忧,注定不能长寿。更何况抱有绝世才华,胸怀天下者,会如火炬一样燃烧自己,照耀天下。直至身死灯灭,油尽灯枯。
如果刘备不将天下放在心中,或者也可以如他樊阿一样,长命百岁。
思及此,他不禁流下泪来:“陛下高志,臣所不能仰望…”
“人生不过七十载,而朕已是暮年。”刘备望向窗外苍白天空:“故人也凋零殆尽,好比那滔滔逝水。他们不会再活灵活现地,奔踊雀跃,陪朕重来一遍…”
“不,陛下!”樊阿忽然斩钉截铁,道:“还有丞相!丞相还年轻…”
“啊…孔明。”刘备想起诸葛亮,微微一笑。他曾听说曹公曾以心腹谋臣中,郭嘉年齿最幼,打算以后事相托。他当时便想,他的孔明也是如此…待他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之时,孔明必当还是方当壮盛,风华正茂…
上天何其残忍,让他们创业维艰,中道分别。上天又何其仁慈,给予他将举国托付于孔明的机会。他做不到的事情,孔明会做到。他早已经看出来了,他的孔明羽翼已经成熟,即便没有他,也能率五万步卒,长驱祁山,威震天下。只是他没有给过卧龙一飞冲天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