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看着他的眼睛,听得专注。
他接着说,将近十二个小时了,血液和组织液会结痂,所以取出子弹之前,先把结痂清理干净。他拾过止血钳,夹了一片酒精棉给孩子看。
孩子懵懂地,浅浅点了一下头。
他又拾起手术刀,说,把表面划开,子弹在里面,别被它吓住,别着急,看准了……
孩子忽然明白了。他是在教他,怎么帮他把子弹取出来。
他被吓住了,他没哭,只是眼睛瞪得大大的,眼泪不停往下落。
好多年以后,明楼还反复梦见阿诚当时的样子。
到处是敌人和废墟的小镇上,心爱的孩子,他没说过一个字害怕,只是哭得无声无息。
在梦里,明楼分不清那是当时的心绪,还是至今没放下的愿望,他想支持得再久一点,他怕有一天,他得离开,得把他一个人留在世上。
檐外是细雨,炮火纷飞,窗里,明楼和孩子轻抵着额头,他说,不许哭了。在学校的时候,男生一年只许哭一次,女孩子可以哭两次,你今年哭过多少次了?
孩子摇头。
明楼又说,你还哭,那我也哭了。
孩子一听,一下就不哭了。泪还在落,他抬手不停地抹。
明楼让他平静一会,找了一支生理盐水,挽起袖口,在静脉上打了一针,教给他怎么注射。
他让孩子把他教的,复述一遍。
几乎一字不差。尽管吓懵了,声音也在抖,可是,什么都没忘。
背完了,他又教他执止血钳和手术刀的姿势、力道,学得真快。
是在那时,明楼相信了,他们不会死在这里,那个孩子以后,会有最好的未来。
他放心地,把命交到了他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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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诚在梦里也不记得,他是怎么完成的。
那个人没告诉他,会有多疼,他在那个人身后,看不见他忍着疼的样子。只记得,他流了好多血。
绷带还没裹紧,轰炸就来了。
一声巨响,窗一下破开,火焰倾泻进来,气浪把两人一卷,冲散了。
有什么从半空坠下来,阿诚没看清,被那个人够着他的衣襟,拽到身边,搂在了臂弯里。
这一巷的宅舍正在一间一间炸毁。
可是,阿诚知道,他是安全的。他倚着那个人,头顶挨着他的下巴,那个人的掌心,牢牢覆着他的耳朵。
轰炸持续了许久,一声是一阵摇晃,一声是一片飞沙走石当头落下来。
那个人又把阿诚搂紧了一点,在他耳边说,念首诗。
什么诗?阿诚抬头问。沙子迷了眼,他揉了揉,想把那个人的脸,再看得清些,再记得深些。
教你的第一首诗,是什么来着?
那就是阿诚关于凉河的最后一帧记忆。
他的耳朵听不见炮火的声音,他只听见那个人轻轻对他说了一句,念首诗。
记得那是一个细雨的午后,他在一间小诊所里,给那个人念诗。
念了一百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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肋骨挫伤,肺部出血。
老天爷像是为了聊以补偿阿诚许许多多的不记得,这伤,和明楼当年那处枪伤的位置很相近。明楼那时的疼,在这天夜里,就这样不期而遇地,都疼在了阿诚身上。
梦里哭得怎么伤心,枕边也不过淌了一颗泪。
那时明楼就坐在病床一畔,灯下,阿诚的眉蹙得很深,那颗泪沿他吻过的眼尾,安静地滑下来,他的指节挨上那一侧,不着痕迹地把它拭去了。
眉心,淡开了一点。
明楼好像知道了,他在梦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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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扰国情局十年之久的76号案,被定义为不宜公开审理的事件。上头觉得,凉河自由战线渗透者恐尚未完全拔除,此案公之于世,难免打草惊蛇。
这个说法的真实意思是,被恐怖组织渗透,于一国来说,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可是,汪曼春策划暗杀的三名国情局高官,并不在渗透者之列。军事法庭给出了判决意见,刺杀多名政要,袭击机要部门,构成危害国家安全,应处以终身□□。
涉及汪家,这成了另一桩不公开审理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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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曼春回到76号最初的联络点。
那是一间萧条的油画铺子。梁仲春曾是它的老板。
她是在那里见到青瓷的。
听说76号的主人每天来铺子里,和青瓷在阁楼上共度日落的三个小时,他们之间言语很少,他手把手教他素描,或对坐着,陪他看诗。他从不带他出去,只和他并着肩,在一方小窗里,望着楼下街上人来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