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场时燕轻易在人群中寻到了显眼得近乎刺目的杨聆蝉,他的衣服是白的,就连溜边都是萋萋芳糙似的青色,俨然软huáng烛光都很难为它添上暖意。与其他成群结队离去的官员不同,这位颇受太子尊敬的老师只身独行,很容易让人想到孤傲、不合群甚至受排挤之类的词语。
但太子党羽内部的争斗,与他何gān。
这么想着,苍云头也不回地走了。
杨聆蝉乘肩舆行至郡国公府所在街道,远远便瞧见有人掌灯在府门口候着,近些看,原来是管家,管家对他道:“送蔬果的李老伯先前来了,现在仍在结钱,还未走,大人可要去看看,叮嘱几句注意事宜?”
即使四下不见外人,那郡爷仍惟妙惟肖地回道:“不错,我正想告诉他梨树不要用羊溺沃,养出来的梨总有臊味。”
进了郡国公府,杨聆蝉直走书房,推开房门便见那李老伯候着,哪里是在结钱?
“李老伯,今日可是给我送沙瓤瓜来了?”杨聆蝉问得做作,语调却带着吴越地区特有的温软,很难叫人生厌。
“郡公就别拿老头取笑了,这商秋时节,哪里还有沙瓤瓜。”这档事已不是第一次,李老伯叫苦不迭。
“好罢,那凌王殿下可是有什么消息?”杨聆蝉这才敛了神色。
没错,近年来为郡国公府供应蔬果的城南李老头,其实是他与凌王通达消息的暗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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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夜虫声调悠扬,窗内红烛哔剥作响,有青衿公子坐于案前执紫毫小楷一列列书写,构架端谨,笔势却是凌厉的。他偏头时,一头乌发柔顺垂下,遮住大半侧脸,立于一旁的李老伯观之,但见他秀挺,纤长睫毛随思考微微颤动。
若旁人看来,不过作一副温馨静谧的夜读图,但李老伯知道,那清瘦手腕落下的每一个字,都足以牵动一触即发的政局。
事qíng发展到这步,连迟钝的凌王都紧张起来,忙遣线人请他去商谈。杨聆蝉对线人说,现下是非常时期,不可轻举妄动,容他修书一封,jiāo予凌王。
早在燕旗带兵入京前,杨聆蝉已有对夺宫的设计。就算宫中人都心知肚明此乃篡位,也要有个正当理由,好给天下黔首,给后世史书一个jiāo代。他原本的想法是,派一支死士先攻东宫,说是太子亲卫哗变,凌王带禁军入宫护驾,不料太子身死乱军……
现在看来,燕旗势qiáng,若与太子联手,更难匹敌,想从这局中寻得胜算,怕是要把燕旗拉过来。然而现下眼线密布,想把凌王的意思传达给燕旗,并非易事——还好他早有准备。
写罢搁笔,杨聆蝉又凝神细查一遍,这才纸折好,封入信笺,jiāo予李老伯。
“麻烦了,李老伯。”烛影摇曳,郡公站起,如是说着将书信递予他,音色柔滑醇厚,如冰下泉水汩汩,静流深远。
燕旗嫌弃地看着碗中琥珀色液体。
他方才勉qiáng灌一口茶水后,打断了正介绍君山银针茶如何绝妙的侍女,让她去拿好酒来,现在酒来了,若又让她换,未免显得多事——而且他也不觉得这富丽堂皇的官邸内会有他想喝的东西。
他端起碗,把清澈酒液体倾入口中。他知道这是huáng醅酒,军中招待重要人物时才舍得开封,从前他总要多喝几樽,现在他却忽然抓心挠肝地想念起文人墨客笔下所谓“浊酒”来:没什么韵味,也没什么前调后劲,就是一浇入喉中就陡然冲向天灵感的热烈感,仿佛将死之人都能被这辛辣刁钻刺激得再度披甲坐起,上阵杀敌。
像一段没有铺垫、也无需顾念的癫狂时光,粗糙得令人心驰神往。
放下碗时,燕旗发现放碗的盘上有一方锦帛,经历过军qíng谍报斗争的他对此十分敏锐,不动声色将锦帛点点揉入袖中,又把酒喝完,这才一脸尽兴似地绕进无人内堂。
燕旗展开锦帛,见上面只孤零零地落了一句话。
望日末时,邀卿醉仙楼一叙。
未写来意,但只消看那落款及印章,便知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凌王。
燕旗小心翼翼收好锦帛,眉头拧起,陷入沉思。
“先生这是何意?”
见杨聆蝉抱琴推门而入,凌王愣,问道。
“醉仙楼这等雅致地界,有个奏乐助兴的,不亦寻常乎?”杨聆蝉含笑答,手上的指套泛着冷光,在凌王仍有些疑窦的目光中,他拐入huáng梨木框花鸟绢面围屏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