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真倏然抬起眼,似乎为华清远这突然变化的态度而感动,但这喜悦只持续了一霎,便被心中怪异之感qiáng压下去。华清远的带着似笑非笑的神采,接着又道:“赠我吉言,若不回赠,不能算作礼数。我也同你讲讲,这一路上我都经历了些什么罢。”
“你这一席话,若是在那一夜同我讲,我许能够原谅你。然而木已成舟,为时已晚。樊真,那日我见你深陷叛军囹圄,竟没有任何犹豫便落了镇山河。险些命殒láng牙刀下,一路上风餐露宿,见得白骨曝日,人尸遍野,生民流离,城池倾颓。丹青姐身受重伤,撒手人寰。带着满身伤痛,我终于回到洛阳。”华清远说了一些话,言简意赅,每个字却像是拆骨剥筋的锋刃,将那些过往割得肝肠寸断、血ròu模糊。
“其实,早便在你走出那方寸之地时,我便已经失望透顶。你从来不会去在意那些糙芥一般的死生,旁人也是,我也是。如今匆匆回头,你究竟是在怜悯我,还是在怜悯过去的自己?或许你想起我时,还是那个在杏花村中没心没肺对着你笑的人,然而我满心满意却只是一身新伤旧痕的痛苦。”
这一席话说得很恳切,也很平和。甚至于华清远的神态都是极为淡然的,正是这样近乎放下的洒脱,才最叫人不知所措,樊真被他堵得没了言语,华清远露出一个极无奈的笑,道:“你该有你笼花折叶的平安日子要过,我也自有我一方河山来镇。又何必纠结于一时、一人呢。”
樊真总归听懂华清远话中的意思,他垂下眼,再说不出一句话来。这些话实际上在他的意料之内,可也是意料之内的无法应答。华清远没再说什么,兀自出了房门,门扉发出温柔的吱呀声音,大片yīn影渐渐遮住门外寂寥的灯光。
他不知坐了多久,久到灯台中明亮的火焰缩成如豆大小,yīn影迁延扩散,渐渐爬满四壁,雨风带来接续的雨声,烛火终于寿终正寝。他坐在一片黑暗里,总觉自己脑海一片空白,只有眼前,一瞬一瞬地,仿佛出现了许多光影。最昏沉的时候,他的眼前也常晃动着纷纷扬扬的往事,如同烟云般呛入胸中,最终变作一声长叹。
樊真将双手笼在眼前,沉默地闭上了眼。
大雨一直持续到翌日清晨,这才有了消退的迹象。樊真起得早,叶远志却似一夜未曾合眼,局促不安地坐在厅内,见得樊真来,也只是疲倦地点点头,眼窝那两陷显而易见的淡青,是他未曾睡眠的端倪。
樊真见他满面心神不宁,禁不住开口一问,却听叶远志满面愁容,答道:“略早的时候,白马寺那头传信来,说军队或将撤入城中设防。先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樊真的心一凛,白马寺兴许要守不住了。照此趋势,洛阳城被再度攻破,只是时间问题。
“我们虽说也在努力,但手上总归没有那样大的能力。昔日同僚,死伤无数,此番想来也是凶多吉少。”叶远志长叹一声,面上一片无可奈何之意,“道观与医署老弱妇孺比较多,我会择日建议郁欣她,将这些人趁早从洛阳城中疏散出去。”
“樊先生。”叶远志忽似想到什么一般,抬眼看着樊真,万花的气色也不大好,先前几次碰面,叶远志便看出樊真不大好的身体qíng况,照理说虽是万花谷中人,即便不劳动兵戈,但也总该有些习武底子。像樊真这般亏空得厉害的,还属少见。
“我晓得你最近在为huáng荣的孩子治病,医者仁心嘛。我们也盼着能够因此将他的态度软化些许,只是时下真的不能够再等。qiáng抢这等事qíng,我们也不愿意做。只是……”意在言外,昭然可知,“明日我便差人过去,几日来真是辛苦先生了。”
樊真也求不得什么延期的话,叶远志虽说给他留下了极其惊恐震撼的第一面,但实际上却是个宽厚豁达的人,确定方云白不在人世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向樊真提起过此事,待樊真也同与其他人jiāo涉那般一本正经,仿佛那事qíng从未发生过。
叶远志从来说一不二,若非处境紧急,他大约也不会将事qíng办得这样焦急。
走出这深宅的门时,天光破云,雨水希零。雨点坠在油伞伞面上,发出有一阵没一阵的啪嗒脆响。满眼都是触目惊心的绿色,昨夜太过奔忙,沿途的景象都仿佛牛鬼蛇神,暗藏杀机,如今看来只觉幽静非常。叶间浓绿的影下,时而有声声鸟雀啁啾,雀子抖落羽毛上的滚滚水珠,见得人迹,便迅捷地朝水洗过的天际振翅而去。